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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我是钱-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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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用说,一准全花光。”我说。

   “绝对不会。”他说。

   “你说她花多少?”

   “一分不花。”

   “一分不花?”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信咱们打赌?”百元钞说。

   “赌什么?”我觉得我必胜无疑。

   “谁输了谁下辈子当假钞。”他说。

   “行,谁输了谁下辈子当假钞。”我认定他下辈子非投胎假钞不可。

   我记住他的号码:PG04484158,1990年版。

   女农民揣着我们逛商场,底气特足,好像对所有时装都不屑一顾。

   手头拮据时,渴望买时装。真有钱了,倒不买了。

   她逛了一天,转了七八十大商场,愣是一分钱没花。

   我输了。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爱买时装,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的表现。心理平衡了,就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服装上了。幸福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心情,是人心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是人的感觉。

   我们跟着女农民回家,她把我们完壁归赵地交还给罗马,我以为罗马一定特吃惊。没想到他竟说: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你很坏。”女农民瞪丈夫的眼神充满深情,“让我从今天起失去了一种兴趣。你只花一万元就办了这么大的事。不,一分没花!”

   罗马只笑不语。

   我觉得这人很聪明,他的聪明来自老子的《道德经》。

   真正的脑黄金不在鱼身上,在书里。

   听罗马说,《道德经》只有5000字,却涵盖了人世间的一切道理。他还说,后人写了那么多书,动不动就数十万字上百万字,在做人的道理上,没有超过老子的。

   我觉得世上的道理就那么多,谁生得早谁先明白谁先著书立说谁占便宜。

   老子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疾足先得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生得早。

   当天晚上,我们这1万元钱睡在一起。

   我挨着和我打赌的那张百元钞,我觉得他身上挺脏。我想离他远点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冲我笑了笑,那笑特老子。

   我突然意识到他也新过。

   “我……”我有点儿尴尬。

   “没关系,我新的时候也犯这毛病。”他还挺宽容。

   “其实,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100元的大钞。”我奉承他一句,想抵消我刚才对他的不敬。在我们钱家族里,一般来说,面值越大越牛。

   “居高思危,别以为大好。在大多数情况下,越大越倒霉。100元最容易被坏蛋觊觎,最容易被伪造。”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挺深刻,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旧有旧的好处,起码经验丰富。

   “经验特重要。”这小子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拿他们人类来说吧,想发展离不开机会。可机会有真机会假机会。什么叫笨蛋?笨蛋就是分不清真假机会。靠什么鉴别真假机会?靠经验。”

   “经验是怎么来的?”我生怕自己当一个抓住假机会不放的笨蛋,尽管我知道作为钱想抓住机会不容易。

   “把自己变旧。”他说。

   “我懂了,经验需要岁数的支持。我不笨。自认为有悟性。

   “那是直接经验,太慢。间接积累经验更重要。”

   “间接 ?”

   “通过书或其他媒介。人活着离不开交往,有人爱和同类交往、有人爱和动物交往。有人爱和书交往。和人交往麻烦多经验多。和书交往麻烦少经验多。和动物交往麻烦少经验少。”百元钞滔滔不绝。

   “那还是和书交往好。省心。”我说。

   “当然。不过,凡事都有利弊。书看多了,容易伤感。我认为老子说过的最伟大的一句话就是‘绝学无忧’。”他越来越深,居然也懂老子。

   “今天的孩子是有学有忧。”我想起了罗马的女儿,那孩于放学后回家写作业能写到晚上11点,这叫上学吗,叫上刑差不多。

   “人有时候挺蠢。就拿罗马的太太来说吧,死活不敢辞职,抱着铁饭碗下撒手。怕什么?怕生病没有公费医疗,也不盼点儿好!再说了,小病谁也不会为医疗费发愁,大病有多少钱也挡不住死。”百元钞说。

   我开始爱听他说话了。

   “像他们人类,一辈子其实就干两件事。第一件,努力得到想要的。第二件,享受已经得到的。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不做第二件事。于是,从本质上说,第一件事也就白干了。你说他们傻不傻?”他说。

   同胞们都不睡觉了,整整一万块钱都听百元钞侃。

   百元钞似乎挺愿意将他的经验传授给我们。

   “就说那些歌星吧,成名时一个比一个顺眼,那是,观众看着不顺眼他和她能成名吗?怪就怪在随着知名度的增长,他和她怎么就越来越不会打扮自己了呢?到闻名遐尔时,活活把自己弄成猪八戒了,还自以为美得不行。”百元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整整聊了一个通宵。

   聊人类。聊动物。聊钱包。聊银行。聊拾金不昧。聊行贿受贿。

   我大开了眼界。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有意思,我庆幸自己投胎到地球上。

   第二天早上,女农民从我们这些钱里抽出几张放进她的钱包,我是这几张钱中的一员。我甚至连和PC04484158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对人类唯一不满意的地方:让我们去哪儿从不和我们打招呼。

   女农民将钱包放进手提包,手提包里还有一部手机和一个化妆盒。

   我还是头一次见移动电话,我下大相信这么小的东西能随时和全世界任何地方联系,我觉得人的脑子总得有限度,否则上帝大不公平了,人类已发达到这般地步,而地球上的其他生命连刀耕火种都够不上。

   “咱们之间要是能使用电话联系就好了。”我对身边的一位同胞说。

   “那这个世界准乱套。”他说。

   “为什么?”我问。

   “准有很多人希望自己的钱通过电话策反别人的钱。”他说。

   “保准每个人即使杀人放火蒙面人室也得想办法给自己的钱装备手机。”另一位同胞插话。

   “人就这么喜欢咱们?”我不信如此聪明的人类会拜倒在我们钱脚下,“咱们难道不是他们造的吗?”

   “严格地说,人是咱们钱的爸爸。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奇怪的是,有不少人把咱们钱当爸爸,反认为没有咱们就没有他们。”一位同胞说。

   “人大概是一种特别需要施爱的动物,他们最善于前仆后继造出一种东西,然后死去活来地去追求它。像咱们钱。像汽车。像电脑。别的动物只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而人类除了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还要造出一个第三性来供自己追求。咱们钱在他们造出来的第三性东西里是受追求程度最高的,是冠军。大哥大。”另一位同胞说。

   “表面上看,是人类主宰这个世界,而实际上是咱们主宰这个世界。这主宰权不是咱们争来的,而是人类让贤退居二线主动拱手交给咱们的。在人类社会里,像这种管儿子叫爸爸的事仅此一桩。让咱们赶上了。”又有同胞加入讨论。

   我发现我的每一位同胞都是资深哲学家,大概只有我们才能全方位深层次观察人类。依我看,大学里的哲学教授都应该被辞退。上哲学课时,从我的同胞中随便抽出一张贴在黑板上。就是最好的哲学教授。

   化妆盒和移动电话体积差不多,但分工不同。一个负责和同类联络,一个负责联络成功后见面时给同类留下好印象。化妆盒的职责就是造假。人类喜欢美,只要美,真假无所谓。假美比真丑好。

   我们所呆的提包开始晃动,女农民拎着我们离开家。

   “一般来说,咱们快分手了。”一位同胞对大家说。

   当钱不能大重感情,悲欢离合的事频率太高,一旦陷入儿女情长就甭想再好好活。寡情这毛病传染,谁和我们走得大近,谁准没人情味儿。

   女农民坐上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女农民报目的地。

   汽车开始运行。

   “您好像坐过我的车。”司机侧头对坐在后座的女农民说。

   “是吗?”女农民明显不想搭话,只是出于礼貌而敷衍。

   “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记性好。只要坐过一次我的车,我就忘不了。”出租司机想继续这次谈话,他大概大闷。

   女农民不再说话。

   “我刚才拉的那人,一上车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果不其然,是个吸毒的。他躲在后座上吸,还让我开稳点儿。”出租司机不管女农民搭不搭话,自己跟自己聊。

   他还说他昨天拉过一男一女,他们在后边不老实。他中途就把他们赶下去了。他说他的车不是流动妓院。

   他一路就这么不停地说,有人听他说话对他来说就是享受。

   “靠边停车吧。”女农民说。

   出租车停住了。

   女农民拉开提包上的拉链,将我从同胞中抽出来。

   我眼前是金属防护栏,女农民将我从栏杆的缝隙中递给出租司机。

   “糟糕,我没零钱。”出租司机接过我后对女农民说。

   “不用找了。”女农民推开车门,走了。

   出租司机对着阳光照了照我,我看见他坐的座位几乎被金属护栏完全封闭着。我觉得出租车就像是任人宰割的开放性流动摇钱树,出租司机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宰别人,不让别人宰他。

   出租司机将我塞进他的腰包,腰包里有许多零钱、这使我感到吃惊。他的记忆力如果真像他对女农民说的那么好,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腰包里有零钱。

   他说自己没零钱是为了占便宜。我觉得恶心。

   出租车慢速行驶,他在揽客。

   路边的一个人大概是头痒痒了,他伸手挠头,出租司机以为他叫车,马上将车靠边。那人消除头上的不适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妈的。”出租司机骂人。

   出租司机最怕空驶。拉客时,出租车燃烧的是客人的血。空驶时,出租车烧的是出租司机的血。

   出租车是世界上唯一下烧汽油的汽车。

   终于有了一位抬手经过头部没有停留的人

   出租司机判断无误后,停车让那人上车。

   “去哪儿?” 出租司机风

   那人不说话,掏出一张地图给出租司机看。

   “哑巴?”我问身边的一枚硬币。

   “外国人。”他说。

   出租司机会几句职业英语,他用生硬的英语同外国人交谈。

   “他可真爱聊,连语言不通的也要聊。”我说。

   “有经验的出租司机都这样。我跟过70多个出租司机,他们最怕遇上歹徒。听说过走夜路一吹口哨吗?一个道理。有时聊一聊,没准儿就儿干戈为玉帛了。”硬币说。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那人是韩国人,来中国旅游的。

   出租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好像在爬坡。

   “这是大饭店、”硬币说。

   韩国人到了目的地,他准备下车。

   “47元。”出租司机用蹩脚的英语向外国乘客报价。

   韩国人从栏杆外边递给栏杆里边的出租司机一张百元钞。

   出租司机将百元钞塞进腰包,我被他从腰包里拿了出来。我明白我将被当做零钱使用。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了。”出租司机将我递给韩国人时说。

   韩国人接过我,将我装进钱夹,下车。

   钱夹里除了钱,还有护照。

   “你好,人民币。”那护照还挺有礼貌。

   “你好,韩国护照。”我说。

   “认识你很高兴。”他张嘴就说虚伪的外交辞令。

   “我也是。”我也不能免俗,跟着虚伪。

   “我的主人是大学教授。在美国留过学。”护照说。

   “是吗?”我觉得他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他叫金福,响当当的大学教授。”那护照和刚才的出租司机犯一个毛病,逮着谁和谁聊。

   金福走进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这是一家五星级豪华饭店,礼仪小姐送给他一个职业微笑。

   他乘坐全裸观景电梯上到18层楼,服务小姐为他开房间门。

   金福进房间后关上门,他脱掉西服上衣,拉开冰箱找饮料。

   冰箱里的饮料琳琅满目,有可乐,有椰汁,有矿泉水。

   金福一口气喝光了一瓶饮料。他心里好像有火。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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