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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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住在这样的楼里，与保外就医的犯人们为邻。

　　　好在她现在是一个对这个世界置若罔闻的人。她自己的世界就是她的一生，她的经历。

　　　她的所有亲人都先她而去，她现在是孑然一身。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

　　　她把我带进她的家，带进一个老年人的世界。

　　　她的家朴素而整洁，没有进行任何装修。装修的本质是花钱在自己家里安装化学武器，将各种化学致癌物质引狼人室让它们于无声处潜移默化地吞噬房主的健康。她也许精力不允许，也许经济不允许。歪打正着。

　　　进到她家里，我的突出感觉是宁静，不闹。真正的幸福是心灵宁静。年龄和心灵的宁静往往成正比关系。一般来说，只有当过官的人才年龄越大心灵越不宁静。

　　　她的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美女的照片，我几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当我知道这是她年轻时的照片时，我极为震惊，我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一边是倾国倾城，一边是不堪入目。同一管血液，同一块骨骼，同一张皮肤。只有时间不同。时间是扼杀生命的凶手。没人能躲避这个杀手。

　　　所有人都会老，都会难看。除非你年轻时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做事时动作舒缓，按部就班。做一顿饭需要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事能让她着急，她无牵无挂，没有压力，现在做的一切事仿佛都是锦上添花。

　　　她每天都要翻看自己和家人年轻时的照片。看完照片，她就去楼外的窗下晒太阳，让年轻时曾经照射过自己的阳光拷贝自己的记忆，她每天都这样回忆往事，用大脑重活一遍人生。

　　　我发现老年人老的是皮肤和岁数，他们在离开人间前心绝不会老。

　　　在阳光下，我能感受到她的思绪。我像看电影一样看了一遍她的人生历程。

　　　她一出生就是个招人喜爱的小姑娘。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喜欢她，当然这和她有4个哥哥可能不无关系。她的家庭在当地比较富裕，爷爷是位有文化的绅士，还写过书。

　　　他们将她送进一所女子寄宿学校读书。

　　　一天下午，大哥神情紧张地来学校接她，说是爷爷病危，点名要见她。

　　　爷爷的病榻前围满了家族的人。大家告诉他她来了。

　　　爷爷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白嫩，爷爷的手老态龙钟。

　　　爷爷送给她三句话。第一句是“学习是一生的事”。第二旬是“别让没用的东西占着大脑”。第三句是“人生苦短，延长寿命的唯一方法是抛弃一切没用的东西，轻装走人生的路”。

　　　她说记住了。爷爷笑着死了。

　　　这三句话使她终生受益。

　　　她喜欢读书。学习的诀窍是忘记书上没用的东西。

　　　在上中学时，她暗恋着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每当在校园里见到他，她都有幸福感。晚上躺在床上，她幻想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他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可当时她就是喜欢他，喜欢得全神贯注一往情深。她的班上的男生她一个也看不上，就因为他们都讨好她。

　　　爱情都是幼稚的。

　　　依赖外在的事物得到幸福和快乐，往往导致痛苦和失望。

　　　她的正式婚姻不错，他是个心肠好的男人。好心肠的男人不管有钱没钱都是金子。坏心肠的男人不管有钱没钱都是刀子。不少女人宁愿找有钱的刀子也不找没钱的金子。当然有钱的金子最好。少。

　　　她和他从结婚起一直朝夕相处到他死，她觉得感情高于爱情。她和他在漫长的50多年婚姻生活中都没有婚外恋。每当她从影视或文学作品中看到描写婚外恋的故事时，她都特别可怜那些不得不通过婚外恋来弥补婚内恋的不足的人。健全的婚内恋绝不会产生婚外恋。

　　　在她30岁的时候，有一次她上街买东西被小偷窃走了钱包。她很生气，更多的是自责，她认为被盗的主要责任是被盗的人。他不但没责怪她，反而开导她，说钱是外财，身体是内财。内财比外财重要。损失了外财，千万别再损失内财。还说丢了东西生气等于丢了50元后又主动再扔50000元。

　　　他是真正的金子。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会有婚外恋？

　　　她最爱回忆的是60年前第一次和他手碰手的情景。当她的手第一次无意中触碰科他的手时，她的心像通了电，获得电力的心脏用无与伦比的力量将她全身的血液搅得地覆天翻。后来每当她看到电影电视上男女紧紧抱在一起的镜头，她就轻轻摇头。接触的面积越多，感触就越少。真正惊心动魄的感觉是一触即发。

　　　她和他共同生活时，她常梦见她和他骑着高大的骆驼行进在都市繁华的街道上。

　　　他在事业上可以说没有成功。她希望他成功，但她从不要求他。好妻子都不在事业上逼丈夫。

　　　他在去世前悟出了自己在事业上未成功的原因，他太注意参考成功人士的成功经验。人生没有公式，成功的人生都是独辟蹊径。

　　　她送走了他。她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终生相爱的好办法是分手。她和他终生相爱，他们的分手是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有一个女儿。女儿从小就显示出好强，在任何领域都不服输。在任何领域都不服输的结果就是在任何领域都输。

　　　女儿活得累极了，上学要争第一名，觅夫要争第一名，事业要争第一名。她规劝女儿，告诉女儿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一。无济于事。

　　　天才是不需要父母操心的。需要父母操心的都不是天才。

　　　她和丈夫为女儿操心，不是为女儿不求上进操心，是为女儿太求上进操心。

　　　吃屎都要吃屎尖儿的人终生不会幸福。

　　　女儿果然不幸。

　　　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坐在窗下晒太阳，想自己的一生。60年前她如果这么坐着会有很多异性看她。现在一个没有。自由属于没人注意的人。

　　　一天上午，她用我买菜。我希望还能见到她。我忘不了她卧室里的少女玉照。无论如何，那是她。

　　　恶友不能交。这是我跟他半个月总结出的道理。他20岁出头，家庭不错，本来可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在他19岁时，结交了一个恶友，恶劣的朋友。

　　　恶友推荐他吸毒，开始他谢绝。恶友向他详细描述吸毒后产生的种种奇妙幻觉。他好奇心发作，一发而不可收。一天没有毒品他就活不了。他先是偷家里的钱吸毒，进而发展到偷外人的钱。我看见他的胳膊上全是注射器针头留下的窟窿，密密麻麻。

　　　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大学教授对儿子的所作所为竟然一无所知。直到警车开到家门口。

　　　警察向教授出示了逮捕证。教授不信儿子会犯盗窃罪。当教授和警察打开儿子的房问门时，眼前的场面令教授呆若木鸡。

　　　儿子的毒瘾发作，显然他已断“粮”。他发疯般往外跑，警察拦住他。他开始在家里折腾，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不顾一切地将爸爸的钢笔往自己胳膊上的血管里扎，血流了一地。那是教授和妻子的综合血。

　　　他被警察铐走了，当着爸爸妈妈的面。教授想起了在医院等待儿子出生时的情景。

　　　是医生把儿子送到他手中的。是警察把儿子从他手中带走的。

　　　当有人鼓动你吸毒时，如果你没有立即想到手铐和亲人的眼泪，你肯定是一个笨蛋。一个医生接你来警察送你走的蠢货。

　　　由于盗窃数额巨大，他被判了死刑。

　　　其实，从第一次吸食海洛因起，他就已经死了。

　　　大学教授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提醒他注意安全。注意交通安全。注意人身安全。注意游泳安全。他教儿子遇到地震怎么办，遇到煤气泄漏怎么办．遇到火灾怎么办．教授唯独没教儿子遇到恶友怎么办，遇到毒品怎么办。

　　　大学教授心想儿子还不如早就让汽车撞死。教授阶层是一个最爱面子的群体。儿子被判死刑，不如直接毙了教授。

　　　一位被称为国脚的足球运动员给我当了一个星期主人。他的脚丫子的确是国脚，我还没见过谁的脚能和国家的荣誉联系在一起。他的脚和国家荣誉连在一起了。

　　　上千万球迷注视着他的脚。他的脚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情绪。

　　　他进了球，他们可以喊他万岁。他失了球，他们恨不得吃了他。

　　　他的腿伤痕累累。心也是。

　　　他从7岁开始踢球。准确地说，踢球是踢自己。体育如果背离了健身就失去了体育本来的意义。以成千上万的运动员一事无成为代价换取几个人的登峰造极，这是体育吗？

　　　我跟着他参加了一次比赛。观众都像疯子。可见生活太需要刺激了。

　　　他在球迷的呐喊中千方百计把球往球门里送。商家在球场和电视转播期间大做广告，广告费一分也不给参赛的运动员。其实，这种广告费的一半应该给参赛的运动员。

　　　他两次射门球都打在门框上。第三次他不敢射了。他眼中的球门全变成了门框。球被抢走了．。

　　　每场比赛都有人输，这是体育的哲学，也是人生的哲学。输的人多赢的人少，赢的人里边先赢后输的人多，每个项目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个。

　　　在那场比赛中，他是被担架抬下去的。

　　　担架是事先准备好的。只有两种场合事先准备担架：战争和运动会。

　　　他也许再不能踢球了。他奋斗了20年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很多人像他一样一辈子没得到想要的东西。

　　　什么都不想要就什么都得到了。什么都想要就什么也得不到。

　　　离开足球运动员后，我到了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手中。她毕业于专门培养主持人的高等学府。可惜那学府什么都培养，就是不培养幽默感。她主持节目时硬着头皮幽默，观众不笑她就自己傻笑，还用右手手指的1／3极做作地轻击握话筒的左手，以示给自己鼓掌叫好。

　　　幽默不是耍贫嘴。幽默是智慧。

　　　圈里人几乎都有私家车。她想尽一切方法在自己主持的节目中打广告捞钱，以使自己参加明星聚会时不再因为坐出租车而抬不起头。有一次她提出要在节目结束时打这样的字幕：“主持人使用的卫生巾由××公司提供，文胸由××公司提供”。导演差点儿掐死她。

　　　她终于在月工资600元的时候用1年时间攒够了买汽车的钱。如果导演不枪毙她为文胸和卫生巾做广告的创意，她只需10个月就可以买车。

　　　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买汽车是花钱买烦恼。私人汽车的性质是将自己的巨额财产放在室外任凭品质不佳的人非礼。她爱生气。自打她有了汽车后受了大罪。买汽车等于花钱请许多本来根本没资格管你的人管你，请许多本来根本没权利刁难你的人刁难你，请许多本来根本不可能给你当爸爸的人给你当爸爸。

　　　在人生的旅途中，尽量不要给管你的人增加编制。

　　　验车。上牌照。办保险。落户。上驾校。年检。追尾。违章。修车。车身被阶级敌人毁容……所有这一切，就为了那一年加在一起也到不了20天的在亲朋好友面前驾车炫耀。真正懂行的人看见朋友买了汽车，应该用极怜悯极同情类似追悼会上致悼词的口气宽慰对方。

　　　她的汽车最少导致她少活5年。

　　　观众都发现，她突然憔悴了。主持节目时心猿意马，妆也化得越来越不像话，鼻梁陡峭得像瑞士军刀。

　　　终于，她的车丢了。她本来得到了解脱，谢天谢地只少活了1年。可她不，特生气。结果连本带利少活1O年。

　　　她和她截然不同。她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我几乎没见过她的囫囵脸，她总是戴个大口罩。眼睛很美。特别是给病人打针时，睫毛铺在眼睛上。

　　　穿白衣的不一定是天使。有穿白衣的魔鬼。她是天使。

　　　先后3个男友离她而去。他们要求她换工作。护士每年有l／3的时间上夜班。他们无法忍受这1／3的空旷。

　　　她不干。她从小就想当护士。还最憧憬上夜班。夜深人静时，她独自一人照看几十个不得不离家出住的人，恭候他们的呼唤，为他们的生命值班。她有观音菩萨的感觉。

　　　她对病人很好。她觉得在别人生病时对其不好是法律管不了的一级谋杀罪。

　　　她没有汽车，没有名气，没有什么钱。她只有善良的心。其实她最富有。

　　　照顾别人是一种福气。

　　　同样是人，有的人是天使，有的人是魔鬼。他就是魔鬼。

　　　他杀过17个人，其中有5个儿童，4个妇女。他现在逍遥法外，是一家公司的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