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玉成约-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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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现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钱萃玉,难负美人情重,他放弃报仇。但在当时,只是放弃了而已,心中,还是有恨的。结果谁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记忆,安排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完美的人。
当了六年那样完美的人后,改变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还有对人生的洞悉,对世情的豁达。
老师,其实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只是,我不能继续当水无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恋,纵身飞出了宫门。身后依稀传来皇帝的呼叫,隔着风声听起来,缥缈无边。
他曾经最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最恨父亲,所以爱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钱萃玉曾经摸着他的脸道:“我恨你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为什么死都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难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为了权势为了颜面,连骨肉亲情都可以不顾?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你不会孤独,他对不起你,他不配当你的父亲!”
所以,钱萃玉最恨的人,是当今天子。
第十章
“天下财一石,钱家独得八斗。”
这句被篡改了的谚语恰恰是对天下首富钱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条长街,皆是钱家的地盘,两旁林立的店铺货摊,也全是钱家的附属,而长街尽头,丈高的朱漆大门,门前的白玉石狮,和一整块沉香木雕出的匾额,即使在夜色中,灯光依旧将那两个纯金嵌字映的闪闪发亮。
殷桑走到此处,停住了脚步。
这是她的家。
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地方。
换了世间其他人,谁能舍得下这样的富贵荣华?
可那个有着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却轻易间将之抛却。
在没有见到钱萃玉之前,虽久闻其名,但心里认定那只不过又是个吹捧出的无知少女,除了会点诗画音律风花雪月外,毫无情趣。谁想见到后才知道,竟是错的那么离谱。
她虽然也未经尘世,却知人间疾苦;虽性高傲,却不娇纵,学东西很快,一教就会;谋生不易,她却懂得如何最轻松的赚到钱,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样坚毅的性格,能以那样执着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卷而来不容逃脱,无可抵挡。
商贾之家,竟培养出了三个性格迥异各具特色的女儿,它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殷桑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走上前,守门的家丁躬身行礼,处处显露出训练有素。
“在下想求见钱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殷桑沉默,半响,道:“殷桑。”
家丁一听,双目顿时瞪大。他在钱家为仆已有十余年,自然知晓那位不被钱家承认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没见过,只听说他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远山,目似流星,气质高华,竟是这么一副好模样!
当下又瞄了他几眼,才转身去禀告了。
殷桑在门足足站了有盏茶功夫,那家丁才去而复返,脸色古怪的道:“老夫人说她不想见你,请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见,关乎萃玉生死,请老夫人抛却前嫌,务必要见我一面。”
家丁见他说的恳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禀,这次却是很快就回来了,摇头道:“老夫人说二……说钱萃玉已与钱家脱离关系,是生是死与她无关。她不会见你的,让你死心。”
殷桑蹙眉道:“真的没的商量吗?”
“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她说不见就不见,你走吧!”家丁说真正要挥手赶人,谁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闯进去。
“哎呀,有人硬闯!”家丁连忙叫唤,里面顿时出现了许多护卫。钱家豪富已久,为防有人觊觎眼红,做出对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训练了一对精英守护,各个武功不凡。家丁这一叫,顿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只见殷桑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手指轻点,衣袖轻挥间,那些人纷纷被点中穴道,呆立当场。然后他就轻松松了走入了花厅。
一青衣少女甩帘而出道:“好狂的男子,岂容你在钱家如此放肆?”说着手中已多了根长鞭,一鞭向他头顶击落,分明已击中对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她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的朝那边栽了过去。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多有得罪了。”说着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么时候到对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与其相差太远,当下羞红了脸退后几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来,有你好瞧的!”
这时内堂传出一威严的声音道:“四儿,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脚,虽仍不甘,但不敢违抗,连忙退了回去。如此整个花厅里只剩下殷桑一人。
内堂那声音又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你,你却硬闯。莫非你真不将钱家放在眼里?”
殷桑将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声道:“不敢,情非得已,请老夫人恕罪。”
“恕罪?”钱老夫人冷笑,“老身怎敢治黄金眼的龙头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顿变,低声道:“晚辈已不是黄金眼大哥许久了。”
内堂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萃玉生命垂危,欧前辈为她诊治后,开出的药方里需要三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钱老夫人听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这个救那个,真把自己当薛胜了。”
殷桑双眉微微扬起,对钱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应,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浓。她是萃玉的亲奶奶,就算萃玉当初不听她的劝导离家出走,导致整个钱家蒙羞,但还有什么比血亲更重要?为何她能在听闻孙女这样的噩耗时依旧冷嘲热讽,漫不经心?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识萃玉时的情形,她对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的确一样,一样孤独,一样不为人所爱,一样倔强,一样浑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唤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声道:“老夫人,请您念在萃玉毕竟是钱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经种种,都是我的错,萃玉无辜,请您救她一命!”说罢,轻轻掀起衣袍下摆,缓缓跪下。
他这一跪,内堂里顿时发出惊呼声,几个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觑。而一锦衣老妇也是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她站起身,以龙头杖慢慢掀起帷帘,走到殷桑面前,望着他,一言不发。
殷桑没有抬头,只是直直的跪着。
钱老夫人挑眉道:“殷桑,这是你平生第几次对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觉得羞辱么?”
“替妻子求药,何辱之说?”殷桑苦涩而笑,“这世界上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钱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来抵偿?”
殷桑终于抬起头,望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中,那里面有什么?算计?感动?踌躇?皆而有之。独独没有怜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亲孙女啊,为何她半点都不心疼?!
他沉声道:“是。”
钱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复杂,却也充满释怀:“好。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虽然我的一滴血并不算什么,但若是拿去救命,价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殷桑沉默许久,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钱老夫人一字一字道:“我要昔日黄金眼的七宝指环。”
殷桑顿时面色大变,再抬头看去,灯火通明的花厅里,钱老夫人的身影却如陷在夜色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个钱老夫人!好一个首富之家的掌权人!好一个浸淫商海数十年威风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见这样的人物,他会充满激昂的斗志,欲与之一决胜负,但是七年后,看着她亦只不过是看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这样的不择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缓缓站起,沉声道:“那有何难。”
钱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虑清楚了?你知道七宝指环对整个黄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着什么。”
殷桑道:“我知道它对别人来说意味着江湖最神秘危险的暗杀组织,谁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地下王国,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势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意味。”
钱老夫人露出动容之色。
殷桑轻叹口气,坚定的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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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宝指环,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竖起拇指时,权贵逼人。
身边的青衣少女注视着它,叹道:“这就是号令黄金眼的信物?”
“是。”钱老夫人微笑,“虽然柳舒眉已死,殷桑又不知所踪,黄金眼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但是只要这个指环一出,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来。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领,如能好好利用,将会是钱家最秘密的一张保命王牌。”
“钱家还需要这个么?有东宫太子……”青衣少女还未说完,已被钱老夫人淡淡打断:“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太依赖别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钱家?”
四儿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却又忍不住道:“那个殷……殷桑,竟然肯为二表姐如此轻易就把它给你,看来,他对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钱老夫人听了这话后却好一阵子不说话,眉间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后道:“其实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没碰上萃玉,势必能成为一代枭雄,即使是颠翻皇族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没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的度过一生,不必受那么多苦……可惜老天偏要这两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儿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奶奶还是不肯原谅二表姐吗?”
钱老夫人一笑:“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她嫁的是那样一个人,我当初也是无奈,只好表面上装装样子,和她划清界线。我承认,三个孙女里我是偏心,最疼宝儿,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欢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说的……”
四儿笑道:“我知道奶奶其实最是嘴硬心软,二表姐隐居在眉山那会,都是奶奶暗地里派人去买她的书画和刺绣的。”
钱老夫人轻叹道:“那个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也不想想,这年头谁肯出钱买那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这世上附庸风雅的人,毕竟是少。”
四儿还待再说,钱老夫人已挥手道:“我困了,唤芙蓉进来伺候,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是。”四儿躬身退下。
钱老夫人戴着气宝指环的手伸向书桌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好几幅画卷来,展开,落款无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这名号暗吟了几遍,露出一丝苦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还真是没错。当初我就知道你跟着他必定会受苦,所以狠着心不让你继续陷下去,没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经过此劫后,真的是苦尽甘来了吧……难为他也对你那般个知心,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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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将煎好的药倒进去,红色瞬间消弭不见。
钱宝儿端着它正朝床塌走去时,殷桑却道:“我来吧。”说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从她手上取走了药碗。
钱宝儿转转眼珠,决定善良的把房间留给这两个饱受磨难的苦命鸳鸯。刚出门口,就见欧飞站在一株树下。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师父,走过去道:“在看什么?”
欧飞将一封信笺递给她,钱宝儿接过来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后抬眼,看见师父哭笑不得的望着自己,便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吗?”
“你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么性子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师父是拐着弯骂我胡闹哪?可我这么胡闹,你还不是跟着我配合了?”钱宝儿吐吐舌头,“我是气不过啊,二姐一个人孤苦伶仃在眉山独守寂寞,他倒好,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称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藏在心坎里怕化了……活该得让他也受点苦。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他们两个以后好啊。”
“是是是,你最聪明。”欧飞的语气里有掩藏不了的宠溺。
钱宝儿微微一笑道:“当年杨国舅怕殷妃太受宠而威胁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与殷家素来不合,便设计诬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儿糊涂,就此酿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