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 - 副本-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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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宁宁又把目光剑一般地刺向阿春,恶狠狠地对阿春说:“我要是再看见你碰我爸爸一下,我就杀了你!”
阿春当然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是朋友,这没什么。”
王起明制止宁宁。
“宁宁,你要懂礼貌!”他说了这句没味儿的淡话。
“礼貌?”宁宁被这个词儿激怒了,“我不懂,我从来就不懂!”
阿春无话可说。
王起明也不知说什么好。
宁宁哭着,扬起脸,粗野地向阿春做了一个侮辱的手势,大声地叫:“i fuck you!”(你这个坏女人!)
说完,她一扭身,跑了出去。
杰姆斯那一帮子人,畜生一样地起着哄,高声叫着。
王起明也跟着跑出舞厅。
阿春面对那伙年轻人,咒骂他们是冷血动物。那些人又是一阵子怪叫。
王起明穿过舞场,跑到大门口时,宁宁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匆匆地和追上来的阿春告别,驾车走了。
他驾着车,在495号高速公路上疾驶。他没有立即回家。
此时,他的心情七上八下,浑身发热。虽然外边的气温已是零下,可他不是找开窗子,让象刀片一样坚硬的冷风吹到他的脸上。
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认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了。
有一年多没有见宁宁了,今天在这儿相遇,是这么突然,又是这样一种该死的场合!
要向女儿解释,要向女儿说清楚这一切。也许,她会谅解?
唉,真是,人要是走了背运,什么恶心事都约好了似地找上你来。买了个卖不出去的商楼,银行三天两头催债,货款人家就是不付,自己又傻到家了地去赌找,输个精光。他瞥了一眼窗外。
就凭着这一件又一件倒霉到家的邪乎事,真应该一偏方向盘,了此一生。
凭这么快的车速,这样很容易。甚至可能并无痛苦可他毕竟没有这么干,把车开回了家。
看见家的时候,他心有点虚。
车子刚刚停好,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吵架声。
他站住了,倾听,一个是郭燕,一个是女儿宁宁。
“妈妈!你不相信我?”这是宁宁的声音。
“我不相信!”这是郭燕。
“可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离我只有这样近——他和那个女人!”
“宁宁,如果你恨你的父亲,可以采取另外的方式。”
“妈,你太善良了。”
“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
“是,这个问题。你看看你都累成了什么样子,要他还在外头寻欢做乐。对,我是不喜欢他,可是我并没有骗人啊,妈妈!”
“那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这么一说,我不能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他是个伪君子,倒头来你要吃亏的,妈妈!”
“宁宁,请你不要这样说他,你不知道,现在厂里一团乱,生意不好作,这已够他烦心的了。我求求你,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妈,我是不好,我不听话,我不管理家,我不上大学,我知道,我不好。可我再不好,我还有良心,我不忍心,看着他欺负你。”
“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大流氓!”宁宁歇斯底是里地叫喊。
“啪!”郭燕一个大嘴巴,搧在了宁宁的脸上。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可这第一次是为了保护自己丈夫的荣誉,打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
她打完后,自己也呆住了,像疯了一样,一把抱住了宁宁,摇晃着,哭着:“宁宁啊宁宁!你不了解妈呀!我……我不能相信,我怕死了,我怕那如果是真的……不,宁宁!那不可能,是你看错了,一定是你看错了……”
“妈——”宁宁也抱住她妈大哭了起来。
王起明在这个时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木然地走进房间,仿佛对女儿的在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宁宁从郭燕的怀抱里挣开来,冷冰冰地说:“妈,我走了。”
“等等!王起明喊住了女儿,”我有话跟你说。“
宁宁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下,说:“OK,let‘stalk。”
(好吧,我们说吧。)
“宁宁,”为了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王起明点燃了一支烟,“我希望你,我请求你,还是搬回家来住。”
“That's not your 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
“不,你错了,我要管这事。”
“You have not rights to take care of this。”(你没有权利管我这个。)
他尽可能做到和蔼可亲,起码是不发火:“我有权利管理,孩子,你该知道,爸爸关心你……”
“What think of you are?”(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父亲。”
“Oh,give me afucking break!”(你让我歇会儿吧,你!)
“宁宁!你不能这样对你的父亲讲话!”郭燕劝着宁宁。
“Ok,now,i understand,I'd better go。”(噢,我明白了,我最好现在就走!)
说着,宁宁转身冲到了大门口。
王起明也跟着站起来,想拦住宁宁。他刚刚伸出的手臂被宁宁十分不客气的推开。
“宁宁,你等一等!”
“no——!no——!”(不—!不—!)
“宁宁!”
“i hate you,i hate you both!i hate this home,i hate this family!”(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恨这所房子,我恨这个家!)
她哭着,骂着,跑出了院子,直到马路上,她还在朝这房子挥着她的拳头。
“i just hate!”(我就是恨!)
“i just hate!”
宁宁就这么走了。他俩谁也没有追出去。
他们知道,追也没有用。
等到女儿的咒骂最后消逝掉,他俩才开始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他知道,她将开口说什么。她也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起明。”
“嗯?”
“宁宁说的是真的吗?”
她问得很轻,胆怯,因此声音微弱;她确实是在问,可又怕问,怕他的回答。
他蹲下来,拉起她的手,说:“燕儿,你听我说……”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你听我说……”
“是,不是?”
郭燕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应该说,她期待他的否认,她甚至期待他欺骗她。
可是,王起明看着她那累得已经很瘦的身体和那张憔悴的脸,再也不忍心去欺骗她了。
他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她不相信:“你是说:是?”
他点头。
“天哪!”她的声音并不太大,并不太响,象一声口语,却嘶哑而凄凉。
这绝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后了两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象是死人又复活了一样,挪动着木头棍一样的两条腿,走上楼去。
他没有跟上楼,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痛苦不堪,无声而泣,不停地晃着头。
22
不知过了多久,王起明从痛苦的迷茫当中“醒”过来。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楼上,是在楼上。
最初,他认为是自己听岔了,努力摆脱刚才的颓丧,侧耳去听。
确实有人在说话,是郭燕。
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象是在和谁在谈心。
和谁呢?
“外面冷,好冷哟,”这是郭燕在说话,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妈妈不能让你在外头冻着。你也不要睡,妈妈要和你说话。你饿吗?我给你开了罐头吃,好吗?”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条狗——在说话。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阵冷战。倒不是因为她与狗的交谈,而是因为她那异乎寻常的声调,那平静、柔和的声调使地心里头发痒!
“Jerry,Jerry!你生气了吗?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打了人,打的不是别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怜。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个坏姐姐,她不回家,这是她的不对。她喜欢在外面疯,不来看妈妈。还是我的Jerry好,乖,哪儿也不去,就知道陪着妈妈。”
王起明想上楼去打断郭燕的呓语,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对她说什么了。
他又坐下来,静静地倾听。
她还在楼上与Jerry交谈。
“妈妈想家了,想老家。可怎么把你带回去呢?你是外国狗,美国种,老家人不喜欢你,不会叫你进门去的,可怜哪,我们成了没人要的啰。
“Jerry,妈妈自八岁起跟叔叔学拉琴,十三岁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还没毕业,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妈妈还当过红卫兵,可是不打人。后来,又被赶到农村,妈苦哇,二十岁上又分到了乐团,几年后又结了婚,跟着,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来到美国,更苦哟,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妈妈,最了解妈妈了。
“人哪,心太坏!人哪,会吃人,会欺负人,会骗人,会坑人,会打仗,会骂人,我的Jerry最好,不会这些东西。”
王起明听着她这些心碎了以后才能够说出来的话,渐渐地流下眼泪。
“人哪,没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反过来还是耍弄你,到头来,还会一脚踢开你,人哪太没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长大了,替妈妈报仇,去咬那些坏人的脚,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没关系,我带你出去给人家当保姆,噢,对了,人家不会让保姆带狗的。那咱俩就租个地下室住下来。
妈妈会钩毛衣,赚了钱,我会省吃俭用,给你买玩具,给你找最好的美容师,给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妈妈要永远的带着你,妈妈知道,你也是个有良心的,也会永远不离开妈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会在死之前,找一户好的人家,把你领养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过日子。”
郭燕由抽泣变成了嚎陶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Jerry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回来找我,你一个人在路上跑太危险,街上坏人多,他们会骗你,坑你,吃掉你!
“妈妈要是没死,发了大财,就给你买一幢大房子,再给你找一个好对象,你们小两口再养上一大窝,小小Jerry,多开心哪。”
郭燕从哭又变成傻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笑声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战。
就这样,郭燕独自一人在楼上,和那只小狗“谈”了一整夜。
王起明听着她在楼上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赶忙上楼,只见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愤怒的狂吠。
他旋风似地下了楼,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郭燕送到纽约第一医院。
急诊室外面,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从急诊室走出来,王起明上前去问情况。
“她没事,”主治大夫是个犹太人,声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过于紧张,身体劳累过度,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两周吧!”
“谢谢!”
他谢过主治大夫,马上开车回家,先把狗食打开,放进Jerry的饭碗。
然后,他梳洗了一下,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厂。
工厂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象一个大坟场。
工人都走了。没有按时发工资,人家当然要走。
半成品的衣服堆积如山,没有发出去的线,成箱成箱地摆放在那里,顶到了屋顶。
几排机器停在那儿,全都挂着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这里静得吓人。他多么想看到往日那种热闹繁忙的景象啊。
可是现在,死一样的静,他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走进了办公室,伸出手去接电话,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缩回来了。
另一个电话机又响起铃声了。
他知道这是谁来的电话,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来要钱的,不是债主子,就是工人。
索性,他走出了办公室,回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让混蛋电话铃去响吧!
他走出了工厂,开车回家。
他想躲帐,他想逃跑,他想离开纽约,他想去欧洲兜兜风。可是,转念他又想到在医院里躺着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里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么美的名字。
他驾车回到家里。
此时,Jerry条小狗好象已经怒气全消了,见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摇尾乞怜。
他抱起了它,两串热乎乎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