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 - 副本-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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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还在叫唤,签证的人们都在等,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点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没过几分钟,门开了。张茂瘦瘦的身材从里面闪出来。
大伙问:“怎么样?”
“没戏。”张茂一脸的沮丧。
有人问:“今儿不是金丝猴吗?”
“是金丝猴,”张茂回答,“金丝猴今儿也不够意思,可能是让胡子给传染上了。”
大家伙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工作人员又叫了几个人进去。人们在外头焦急不安地看着里头,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好象能看出点什么。
从门里头,不时走出一两个没精打采的人们,跟让霜打了一样地发蔫。
“王起明、郭燕!”
工作人员叫了他们俩的名字。
王起明低声地问妻子:“你看,有戏吗?”
郭燕回答:“准成!”
王起明这时候明白了:女人比男从坚强。
他们走进了使馆的大门。
对于外边的人来说,他们进去不过廿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进去了整整一辈子。
张茂对旁人说:“这俩是最没戏的。两口子一下都想办成,有这么美的事吗?美国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呀,是不是?”
可是他的话产时刚落,使馆门开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拥着,脸颊上闪着泪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茂走上前去:“签啦?”
王起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茂“哎呀”一声,不尽的遗憾:“今儿这事,可真邪门了,嘿!”
王起明低声问妻子:“给咱们签了?”
妻子说:“签了。”
“真的签了?”
“真的签了。”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拥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哟,这还没到美国呢,都美国派啦!”张茂在一旁不无忌妒地评价着。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顾这些了。他们在西北风里吻了半天,然后向等签证的人们挥挥手,走了。
没走出几步,他们听到身后有掌声。两人回头一看,那个叫张茂的瘦子带头鼓掌为他们送别。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话:“美国见!哥儿们!”
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灯光通明,听众席上座无虚席。一阵热烈的掌声之中,王起明第一个走上舞台,随后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邓卫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向听众鞠躬后扫了一眼他们。在他的眼里,今天的听众比哪天都顺眼。他又瞥了一眼郭燕。郭燕红光满面,眼睛发亮。
“她真美,”王起有心里在想。他觉得自己象初恋一样地坠入了情网。
四个人坐稳后做了最后的音高调整。王起明向其余三位看了一眼,然后头猛地向下一点,乐曲象泉水一样地流淌了下来。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是他们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演奏得格外动人。
随着乐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头秀发有节奏地摆动。在王起明的眼里,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秀发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当注脚。
邓卫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画,真是没的说了。一曲终了,观众们掌声象夏日打在屋顶的雨点。
返场的小曲子也很叫好。听众们沉浸在乐曲中,不断地有节奏的鼓掌。王起明他们四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掌声经久不息。可是他们四个人却迅速地钻进边幕,一个劲地朝舞台监督摆手。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把音乐厅里的掌声抛在了耳际后面。
“你们俩先回家。我去西单买点熟菜。”邓卫大踏步地走,抡着琴盒,皮鞋在冰凉凉的柏油路上响亮地敲着。“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来!”
“别拿茅台了,”王起明拦住了邓卫,“又不是第一次聚会了。”
“当然不是第一次了,”邓卫说,“可是最后一次了!”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站在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互相看着对方,说不出来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珍先是缓过劲来:“邓卫从来也不会说人话。什么叫最后一次呀,《最后的晚餐》?”
王起明淡然一笑:“也没什么。可不就是最后一次吗?”
“甭管是不是最后一次,”郭燕说,吃好了最要紧!“
“对!”邓卫响应。
“你们快去快来!”王起明叮嘱着邓卫和小珍,“我们先回家备菜啦!”
四重奏旋即在音乐厅门前的一片夜色中解体。
“最后的晚餐”很有光彩。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菜,粉肠、炸花生米、豆腐干、凉拌白菜心,大菜是红烧鸡、清蒸鱼和炒虾仁。邓卫和小珍拿来的茅台酒堂尔皇之地放在圆桌中央。
王起明颇为感叹地说:“哎呀,到了美国,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凉拌白菜心呢!”
“土去吧,你,”邓卫说,“人家美国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谁吃凉拌白菜心啊!”
小珍说:“那些东西要是吃腻了,也备不住想吃两口白菜心呢!”
邓卫打开酒瓶,给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起明呀,我早就说过,”邓卫端起酒杯,“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这一天!”
小珍也举起杯来:“祝你们在美国,生活美满幸福!”
“这都是废话!”邓卫不耐烦地说,“到了美国还有不美满幸福的?我就没这个命,说了归齐,是我们家的德性不够,没跟美国挂上关系。我老纳闷:当初,我好怎么就没嫁给老美呢?”
“行行行啦,从来就没正型儿!”小珍打断了他,“你好要是真嫁给老美,哪来的你呀!”
王起明喝干了一盅酒,款款地说道:“我看,邓卫你也别悲观。你知道我们家怎么样?我们家祖宗八辈就没出过城圈,甭说美国了,连天津都没个走动的亲戚!”
郭燕接过来说:“要不是我屈尊俯就进了你王家的门,有个姨在那边挂着,想去美国,做梦去吧,你!”
“噢!我算悟出了个道理!”邓卫高叫。
“什么道理?”大家都问他。
“什么叫美国的移民政策呀,说白了就是大鸡巴政策;只要那玩艺一边上美国的边,准给签证!”
一阵哄笑。
小珍用筷子头一点邓卫的前额,笑着说:“喝两口酒就出来现眼!”
郭燕也乐着说:“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
“嫂子,嫂子!”邓卫极其认真地说,“您可别正经,您是用您美妙的身体,为起明架起了一道去美国的桥!”
王起明乐开了花,用手拍着桌面。
郭燕羞得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嘴笑,不知道该跟这浑小子说什么好。
“嫂子,别脸红啊,您!到了美国,还有您脸红的地方哪!
那地方,脱光了屁股满街跑,没有管。女人跳脱衣舞可都是正当职业。您再瞧瞧咱们这儿,隔着老棉裤多瞅她两眼,都告诉你是大流氓!你说怎么那么不开化呀,啧啧!“
郭燕争辩着:“乱搞男女关系,也是开花,哪儿听来的!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
小珍也附和着郭燕:“邓卫,你把人家美国说成什么了。
你以为人家都象你哪?“
“都让你明白不就学问了吗?”邓卫冲着小珍说。“说正经的,美国怎么那么富,那么强!它自由、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由着性儿来,我想干这个,甭请示,干!没人拦着……”
“可我,”王起明被这话触动了心事,“还不知道干什么好哪!”
小珍插话:“你倒不必为那个操心。人说,在国外,洗碗也能每月挣几百!”
“可我没干过那个呀!”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再说,”邓卫给王起明打气,“再说人家都是机械化!”
“我想,”郭燕看出丈夫的忧虑是真的,就劝说道,“哪儿也不能让咱们饿死!”
“嫂子这话对!”
“要说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饿肚子,”郭燕说,“我……”
“嫂子甭说了!”邓卫打断了郭燕的话头,“你是担心宁宁,对吧?”
“你放心走你的,”小珍也宽慰郭燕,“有我们!每礼拜我准保去奶奶家两次,老的少的,我们全包了,委屈不了他们!”
“宁宁十一岁了,正是该妈妈管的时候,”说着,郭燕的眼圈泛红了。“可我这当妈的,倒去了美国,我……叫什么妈妈呀……”
终于忍不住,郭燕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王起明揽过郭燕的肩头。郭燕的泪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头。
王起明忍着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劝慰妻子:“别担这个心,别担这个心。宁宁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深夜,邓卫和小珍告辞了。
盛满热情的小屋子里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边铺展被子一边对丈夫甜甜地笑着说:“今儿可是在中国的最后一夜了,可别喝了几口酒就倒头睡觉。”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郭燕。
王起明亲吻着她的脊背,说:“我不放过任何机会!”
郭燕听了这话,立时扭转过身来,正色地对王起明说:“到了美国,我可不许你去看光屁股舞!”
“我不看!白让看都不看!”王起明一边解开郭燕的衣服,一边抚摸她洁白丰满的胸,“谁的屁股也没有我老婆的好看!”
“到时候就怕不是你了!”郭燕勾着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我就是我,到哪儿也是我……”
王起明的后半句话被热烈的吻吞没了。幸福和满足,好象是从未有过的,好象是从天而降的,在这一夜里,美被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他们相拥着,依偎着,睡熟了。做梦了。
他们梦见了没有见过面的美国,梦见了他们自己,梦见了难以描画的却又切切实实的幸福和安宁。
他们做着共同的梦,在梦中交谈,在梦中紧紧地拥抱,生怕幸福从他们的臂弯间蹓走……也并不都是梦。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747客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了。在这架飞机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并肩坐在一起,两只手始终搅缠一处,长长的旅途,竟没有一瞬的分离。他们有好几次去问空中小姐:“我们是去美国吗?”
“是的,去纽约。”空中小姐无数次地回答他们。空中小姐理所当然地感到奇怪,为什么同一个问题要反复问上这么多遍呢?
其实,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证明,所有一切,并不是梦。
2
纽约。J。E。K。国际机场大厅。
王起明和郭燕拖着沉重的行李,在象迷宫一样的大厅里东张西望。
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
大幅的香水广告上美女的媚眼瞥着从东方古国远道而来的王起明。王起明感到眼睛有点不够用。
“快走哇!姨妈怎么不来接呢!”郭燕拽了王起明的袖子,把他从迷途上往回拉。
“别急!别急!”王起明解释着,“人家姨妈是美国人,美国人讲信用,说来准来!”
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英语。
“你不是学Eollowme了吗?”郭燕对王起明说,“竖起耳朵听听,人家在说什么?”
王起明真的站住了脚,聚精会神地去听。听了一会,他摇摇间:“她说得太快!”
“说得慢你也听不懂!”郭燕一语道破。
“再听两句,再听两句!”王起明向郭燕摆摆手,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郭燕问他:“听明白什么了?”
“她在说,”王起明想了想,说,“女士们,先生们……”
“就这两句哇?还有吗?”
“那肯定还有呀!就是,还得听一会……”
“May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做点事呀?)一位机场服务小姐走上前来询问。
王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英语问蒙了,张着嘴看着那小姐。
“May i help You?”那小姐又问了一遍,长长的眼睫毛又眨了眨。
“啊,帮助,帮助,……I”王起明结巴了一阵,“i go home。”
“Where is Your home?”(你的家在哪里?)“我……我……i go home。”
“Yes,i understand。”(是的,我明白。)机场小姐微笑着,十分耐心地说,“You'd better tell me,where is your home,give me your home address maybe ican help you。”
(你最好告诉我,你家的地址,也许我能帮助你。)
王起明被这一连串的外国话弄得不知所措,想不出更好的招儿来,光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i go home。i go home。”
“No problem,”(没有问题)机场小姐有点不耐烦了:“Thefront gate is overthere,go out and find a taxi,tell them,where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