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李敖:传统下的独白-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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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愈说愈荒谬了,张飞那对凶来兮的眼睛除了能把女人吓跑,还和恋爱有什么关系
呢?”
“别忙,你听着,在三国演义中,说范疆张达行刺他的时候,‘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
动手;因闻鼻息如雷,方敢前进,以短刀刺入张腹……’这就是张飞的眼睛的妙处,他睡觉
的时候还是睁着的,换句话说,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睁着的,并且
我考证他甚至眨眼也不会——因为他杀人不眨眼。
“难道眼睛不闭的男人就配谈恋爱吗?他妈的这是什么逻辑呀!”我性急的毛病又来了。
“对了,睁着眼睛的男人才配谈恋爱!能睁一小时眼睛就可谈一小时恋爱;能睁二十四
小时眼睛就可谈二十四小时恋爱。同样的,不能睁开眼睛的人就不配谈恋爱,有人说‘爱情
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实盲目的人是不配谈恋爱的,因为他们不会谈恋爱。
盲目的人根本不懂爱情,他们只是迷信爱情,他们根本不了解爱情真正的本质;爱情不是
‘永恒的’,可是盲目的人却拼命教它永恒;爱情不是‘专一的’,可是盲目的人却拼命教
它专一。结果烦恼、烦恼、乌烟瘴气的烦恼!”他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现在人们的
大病在不肯睁开眼睛正视爱情的本质,而只是糊里糊涂地用传统的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感
情这东西不是阴丹士林,它是会褪色的。岁月、胃口、心情与外界的影响随时会侵蚀一个人
的海誓与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认这事实,不愿这种后果发生,于是他们拼命鼓吹‘泛道德主
义’,他们歌颂感情不变的情人、非议变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杨花的卡门,同时用礼教、
金钱、法律、证书、儿女、药水和刀子来防治感情的变,他们要戴戒指,意思是说:‘咱们
互相以金石为戒,戒向别的男女染指!’这是多可笑的中古文明!在这一点我们实在不能不
佩服美国的电影明星,在电影明星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一方面感情有变化,他方面死命地拉
住不让他走,黛比雷诺不会毁艾迪费雪的容;罗勃韦纳也不会烧娜姐丽华的脸,他们勇于爱
人,却不把自己的感情做了对方的函数,他们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固然粗鄙可笑,一把鼻
涕一把眼泪也高明不了多少。因此他们之间的离合是那样光明磊落,像是高度进化的瑞典公
民。可是我们却硬骂电影明星浪漫、骂他们不认真、骂他们儿戏,但是人家埃洛弗林再阔,
也不会娶姨太大、不会花钱买初夜权、不会打老婆、不会‘杀千刀’、不会有茅家小弟这么
英雄!罗素与海明威那样善于离婚,情感也未尝不受‘打击’,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抢地呼天
死去活来的小丈夫的行径,他们知道使感情不褪色的方法不是不让它见阳光,而是经常染上
新的颜色。他们是爱情上面的‘有余味主义’者,他们恋爱,并不以结婚与否做成败标准,
并不以占有做最后目标。恋爱的本身足以使他们功德圆满。他们并不反对结婚,但是反对
‘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婚姻,他们不肯在婚姻关系的卵翼下做对方感情的因变数,也不做对
方人格的寄生虫。爱情的本质在时间上既不是永恒的,在空间上也不是专一的,男女相爱虽
是一种缘分,但也绝不属于月下老人万里一线牵那种,任何人都不该以命定的理由来表示他
的满意,如果一个男人只是死心塌地地热爱他在小巷中碰到的那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小耳
朵的小女人,因而感到心满意足,宣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认定此乃天作之
合,进而否定其他任何女人的可爱、否定任何女人值得他再去爱。如果他这样,我们只有五
体投地的佩服,没有话说。不错,感情专一是好的,白头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对那眼光狭小
主观过强条件欠佳审美力衰弱的男人说来,更是未可厚非。但在另一方面,感情不大专一也
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专一是差劲的;在女孩的眼中,感情专
一的男人是她们喜欢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实在不明白既喜欢燕瘦为什么就不能再喜欢
环肥?在女朋友面前称赞了她的美丽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再夸别的女人?若光看伊丽莎白。
泰勒的美而不体味安白兰丝的美,未免有点违心吧?在咱们中国人的眼中,我们不了解为什
么雪莱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我们会‘原谅’他,为了他是‘无行’的文人,我们同时会联想
到在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和他的妓女们,我们会把这两个文人等量齐观。其实在灵与肉
之间、真情与买卖之间,个中的分野是很明显的。你走到台北宝斗里或走到台南康乐街,你
固然看不到何处没有肉欲,但你环顾你的前后左右,又有几个懂得真情呢?大家或追求单纯
的肉欲,或自溺在不开放的感情,为了解决单纯的肉欲,他们选择了放荡;为了解脱不开放
的感情,他们选择了失眠、殉情或情杀。他们的心地与愚爱是可怜悯的,可是他们还比不上
一只兔子,兔子还有三苞,它们绝不在一个洞里闷死自己。我们只看到兔子扑朔迷离地嬉
戏,却从未看到它们为失恋而悲伤!大家不肯睁开眼睛看现实,只是盲目地妄想建造那永恒
与专一的大厦,结果大厦造不起来,反倒流于打情骂俏式的粗浅、放纵的肉欲和那变态的社
会新闻。我们有成千成万的青年男女,却被成千成万的爱情苦恼纠缠着,在小器成性的风气
下,他们互相认识是那样的不容易,偶尔认识了,又笑得那样少!有些苦恼怪环境、有些苦
恼怪他们自己,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爱情的永恒论与专一论的高调下退下来,认清什么是真正
可为的,什么是真正不可为的。他们似乎不知道恋爱是美的,它超越婚姻与现实,但不妨碍
它们,相反的,婚姻与现实倒可能妨碍它的正常发展,如果一个女孩子老是用选丈夫的标准
去选择男朋友,那她可能没得到丈夫,又失掉一个男孩子的欢笑与力量。我们大可不必为了
追求渺茫的永恒而失掉了真实的短暂,大可不必为了追求‘高贵的’专一而失掉了瑰丽的多
彩,我们不必限制别人大多,也不必死命地想占有别人,非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
可。我们要做男子汉,也要做多情的小儿女,我们生在一个过渡的时候,倒霉是无法避免
的,但是我们不必自怜,我们更不必先呼痛,然后再用针尖扎自己!”
他说着,一直这样说着,像顺流而下的新店溪水,在渐暗的落日底下,他的影子慢慢高
大起来,他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我们捉摸到的,也许只晕他的影子。人人知道他是“情
棍”,女孩子们好奇地跟他交往,可是她们不了解他,她们喜欢他的殷勤与技巧,却讨厌他
那永不流泪的眼睛。在爱情上面,他充满了童稚的真纯与快乐,有女孩子跟他同走一段路,
他兴奋、他高兴;女孩子走了,他也不难过、不悲伤,他会望着双双对对的背影微笑,为了
“倒霉的不是我”!他微笑,为了他已走上洒脱浩瀚的航路;他微笑,为了别人并不了解恋
爱与真情;他微笑,为了他竟看到睁着眼睛的张飞和他那老是睁着的眼睛。
六 中国小姐论
论到吸收洋鬼子的文明,日本鬼子真有他们一套。他们对西方文明,一直有什么就学什
么,学什么就像什么,明治天皇学会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斋藤秀三郎学通了英文的文法,原
田康子也学到了法国的微笑与晨愁。
咱们中国总是个老大,汉家自有章法,根本就不屑学人家,何况东洋倭人学过的剩货,
我们更不高兴再去学,所以我们一直能够保持中国本位,恪守华夏宗风。可是有一部分不争
气的假洋鬼子却不这样想,他们一定要学洋人,起码要学东洋人,他们暗中酝酿,明白鼓
吹,首先就把中国的女人说动了,大大小姐是最不顽固的,她们逐渐发现,洋婆子的一些玩
意实在有模仿的价值。于是:新式高跟代替了三寸的小木展;新式胸罩代替了杨贵妃发明的
訶子;新式烫发代替了旧有的堕马髻。虽然辜鸿铭那老怪物拼命劝阻“如何汉臣女,亦欲做
胡姬”,但是他终于失败了,他感慨,他诅咒,他悲叹“千古伤明妃,都因夏变夷”!可是
大势所趋,群雌所好,又有什么法子呢、在已黎香水面前,辜老头子不能强迫每个中国女人
都多多爱用桂花油!
中国女人的思想模式完全与咱们中国男人不一样。男人好吃,所以抢先吸收了西方的玉
蜀黍、花生米;好抽,所以吸收了纸烟和鸦片;好看,所以吸收了眼镜和电影;好生病,所
以吸收了六0六和奎宁;好曲线,所以吸收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可是在另一方面,中
国女人也在向洋婆子学习,她们逐渐知道:缠了一千年的小脚应该解开了;男尊女卑三从四
德的大道理应该怀疑了;“香钩”“弓鞋”“莲步”“廉底纤纤月”的肉麻文学也应该滚蛋
了。……民国九年的二月里,居然有两个女学生跑到北京大学上起课来了,这在“男女不杂
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文明古国里,真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摩登”和“时
髦”的集体领导下,夏娃的后人不但扶摇直上,并且早就把我们亚当的子孙丢在后面了。在
收音机刚传到中国来不久,北京大学就有过女学生抱着一个大收音机上课的妙举!现在她们
虽用电晶体收音机代替了那个大号的,可是她们那种抱收音机的心理,却是从同一个窑里烧
出来的。女人最大的功用是软化男性增加爱情,最大的使命是驭(不是“相”)夫教子,搞
政治究非所宜,武则天的终于垮台和西太后临死前的仟悔可为殷鉴,娄逞虽然能诈为丈夫仕
至扬州议曹,可是到头来终有“还作老妪”之叹。故女人之欲耍身手,必限于厨房之内、丈
夫背后、婆婆面前,明矣!但是有些女人却不这样想,她们在控制男人一方面非常熟练,游
刃有余之余,她们总想利用余暇出而问世,“公不出山,奈苍生何”?否则做了华滋华斯
(WilliamWordsworth)笔下青苔石畔的紫萝兰,幽居空谷,芳华虚度,岂不太“那个”了
吗?
生为现代中国的女人真是幸福,若在古代,多少美女,都在贫贱江头浣纱低位,或在小
茅屋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有多少个颜如白玉的吴姬越女都被埋没掉了,因风飘堕了。偶
尔脱颖出了一一个褒姒,可是不爱笑也不行,周幽王千方百计要使她发笑,结果只笑了一
下,就把亡国的账都记在她头上了,三千年来,她一直背着狐媚魅主的恶名!还有些女人,
也以姿色端丽,被皇帝的爪牙与特使当秀女“选”到宫里去了,当时的选美只为天子一个
人,若不幸碰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帝,那就算倒了大霉,禁宫深锁,羊车不来,白天望昭
阳日影,晚上看章台残月,晴天伴寂寞宫花,雨天想野渡无人,斜倚熏宠,自叹薄命而已。
这样下来,二十年后能够白头宫女谈天宝遗事的,还算是幸运的,碰到个孝感动天的皇太
子,说不定心血来潮,要把你活生生的为先皇帝来殉葬!
现代的中国女人就没有这种危机了,如果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就可以报名参加男
人主办的中国小姐选拔会,若有幸而当选,立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第一名可亮相长堤,名
利双收,固是美事,既使亚军季军,也可献花朝圣,做空中小姐,自第六名以下,起码可把
照片履历宣诸于报章,腾之于众口,不但日后转业方便,而且可藉此理由,敲老子竹杠,多
添两件时装和旗袍,等到徐娘半老之日,还可动辄拈出当年中国小姐的候选证,以骄远邻近
舍的三姑六婆。……由此看来,竞选中国小姐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千载良机,失之委实可
惜。
有人看到选美大会,竟联想到古代东方的女奴市场,又有人联想到叫价的拍卖行,真是
大逆不道的联想!须知当今之世,既使夷吾再世,孔明复生,若想得君行道,也必须高考及
格参加竞选不可,你若再想南阳高卧,草堂春睡方起,有个三顾茅庐的大耳郎来跪地哭求你
去做那相桓公霸诸侯使孔夫子不披发的大事业,天下还有这种人才主义的傻瓜政治家吗?老
实说吧,现在这时代,你要想出人头地,捷径有千百,正途却只有两条,一条是考,一条是
选。至于这两条路是否公平客观,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问考
选部长。总之,流风所被,这年头简直成了一个考选的世界:留学要考,议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