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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01-李敖:传统下的独白-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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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了。
  星象愈来愈对朱元璋有利了。
  “金火二星会子丑分,望后,火逐金过齐鲁之分。”占者说:“宜大展兵威。”
  军事配合着星象,参政朱亮祖讨平了浙东诸郡;征南将军汤和讨平了方国珍,捷报传
来,人心振奋。
  行人刁斗风沙暗,四境群雄幽怨多。龙蛇起陆,天命必归真主。谁是真主,似乎没人再
怀疑了。
  农书上说,冬天,南风三两日,必有雪。
  南风来了,雪也来了。
  今年的雪真大,白茫茫的一片,压倒了北京城,也压倒了南京。
  北京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人心思汉。
  南京就热闹了,听说朱元璋要做真命天子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因为人人都知道朱元璋是革命英雄,不会有个人野心。
  人人都知道朱元璋当年是跟郭子兴的,后来又代替了郭子兴,接收了郭子兴的女儿与旧
部,开始打天下,可是招牌却挂的是“韩林儿”的。韩林儿据说是宋朝帝室之后,所以大家
都知道朱元璋是在给汉族重光,为宋室延命祚,而不是为他个人私利、为他个人打天下。
  可是街头巷尾的消息却教人纳闷。
  腊月底,消息愈来愈多了。
  可是消息却是教人齿冷的,原来朱元漳是个野心家。
  朱元璋自己想当皇帝。
  人们开始怀疑了!“朱元璋有什么资格当天子?他是一个流氓!”有人这么说。
  “朱元璋是一个乡下佬、一个小和尚!”
  “朱元璋的老婆是大脚,三寸金莲——横着量!”哈哈!哈哈!酒馆里的人都笑了!酒
保也笑了,店小二也笑了,老板也笑了。
  几杯老酒一下肚,大家更兴奋了!愈喝愈高兴,大家都有点醉了,张三向李四说:
“嘿,嘿,嘿,李大哥,你不能再喝了!你的脸看起来已经模模糊糊的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没喝。
  这个人歪戴着头巾,口中衔着根烟袋,靠在“大白遗风”那块竖匾下面,冷冷地在看每
一个人,看每一个人使酒骂座。
  一会儿,他不见了,谁也没注意他,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酒瓶子,注意躲避着对方
的口沫横飞。
  很快的,天黑了。
  很快的,酒店打了烊。
  大家醉醺醺地,一个个地飘出了酒店的大门。
  第二天,仍是原班人马,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大家在聊天,可是每个人都好像是泄气
的皮球,都在有气无力地谈话,有的干脆在喝闷酒,两眼望着酒杯发呆。
  酒杯可以反映出他们脸上的幽愤,可是反映不出他们眼中的血丝。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都听说老李昨晚失踪了。
  老李就是昨晚说朱元璋是流氓的那个人。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作于新店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小作修改


(后记)

  这是我写历史小说的一个尝试。我本想把中国历史里的一些事件做点“切片”的工作,
用史书做基料,用短篇小说的方法表达出来。这个计划始终因为忙别的事未能实现,只写成
这么篇。(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十四 无为先生传




——以“无”字为典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但知家世无为,兄弟三人,长兄无智,次兄无能,
先生行三。人们说他来自庄子里面的“无何有之乡”,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无声无
臭的无为主义者。
  先生的双亲也是无为主义者,所以无为先生的无为作风可以说是遗传的。他的双亲本来
没有要生无为的积极意思,可是花落偶然结子,无为先生就在无所谓的气氛下生出来了。他
的父亲是王充孔融的信徒,很相信“父母于子无恩”的理论,不但如此,他甚至觉得做父母
的有时候对儿女感到抱歉,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无立锥之地的穷措大,无衣无褐无路求生,
却又生了这么一个“无愁天子”,实在更无计可施了。
  幸亏无为先生的父亲深信黄老哲学,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他却说“我无为而儿
自活”,他相信只要做父母的无为而活,做儿女的就一定会无忝所生。
  果然无为先生不负他父母所望,无为先生才二十五岁,就当选为无何有乡的乡长了。这
种名位对别人说来是无妄之福,可是对他说来却是无可无不可的劳什子,所以他是一个绝无
仅有的官儿,他居官之道是“无适也,无莫也”,对复杂的公文他无挂无碍,对棘手的问题
他无忧无虑,对人事的考核他无誉无毁,对筑桥修路他无所为而为,一切都顺应“我无事而
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的大原则,他深信如此必可无往而不利。
  可是,人间的事经常为无中生有,好人经常遭到无妄之灾,居然有一些无聊透顶的人向
无为先生开始无的放矢,说他“无佛处称尊”、说他无法无天、说他贪得无厌、说他无耻之
尤……由于他们诉诸于暴民情绪,无为先生只好挂冠求去,以达到他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
愿望。
  无为先生本来就无心出岫,如今也正好落得无官一身轻,可是那些漫无心肝的男人们、
粗识之无的女人们,仍不放过他,他们造他谣言,使他无地自容;唁唁狂吠,使他无地可
避,虽然他内心无愧无怍,可是他知道他自己被乡长这个职位毁了——他根本连“治”都大
可不必,又何须“无为而治”呢?苗本无恙,又何必助长呢?无路可走无聊极思之余,他写
了两首忏悔诗:

  大智若愚非常道,
  大巧若拙非常名。
  天下至柔莫如水,
  老氏大象总无形。
  关尹逼人成绝作,
  老聃原是我本家,
  千古真言流余沫,
  佛头着粪莫拈花。

  无所依附地、前途无“亮”地,无为先生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可是无论贤愚、无论老
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在无底之壑的无问地狱里做
了马面无常;也许他在无冬无夏的无疆之福里做了无冕帝王;也许他到了那无量寿无量光的
净土;也许他登上那无识无知完全无趣的天堂……不论他到哪里,他都会想到孔老夫子给他
的劝告:
  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于是他正襟危坐,面向南方,提起原子笔,写下了他的“自祭文”,那是
  公少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愤而捐书弃剑,不学
  无术,竟又不成。呜呼哀哉!尚飨!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日夜一口气写完


  

十五 充员官

  在部队里,士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大陆来台的资深战士;一类是补充的新兵——“充
员”。而军官呢,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常备军官;一类就是我们预备军官——绰号“充员
官”
  “充员官”,我们可以先来一番素描:白白的、傻傻的,一副近视眼镜,经常总是遮在
低戴的帽沿底下,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谈吐之间总是脱不掉他在大学时代的那
种书袋气,站在队伍前面,慌手慌脚,喊口令像踩了鸡脖子,一点没有叱咤风云的味儿。
  一年以前,我个人正是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充员官,蹑手蹑脚的、呆头呆脑的,跑到这
个名将辈出的野战部队来,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惶惑与忐忑,板板六十四,不知如何是好,
过去十几年耍笔杆的生活,对我简直有如隔世。哦清楚的知道在今后一年的服役期间里,我
要“从戎投笔”,要好好耍一阵枪杆——当然不是耍花枪!
  以一个毫无战场经验的青年文人,统率着三十多位百战沙场的老兵和年轻力壮的小战
士,这真是一种微妙的配合。但是既然官拜兵器排排长,只好勉为其难了!
  晚上,一个老头儿托梦给我,向我耳语说:“古之欲带兵者,不可不知为将之道。”真
怪,这老头儿是谁呢?长长的胡子很像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只拿过刀子,从未摸过枪杆,更
别提六韬三略了。但是者头儿懂得兵法的又有谁呢?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那个指使张良捡
鞋的黄石公。对了,一定是他!他老子儿自知他的“兵法”早已被时代淘汰了,除了我们这
些学历史的,很少再有人翻他的老账了,所以他才不顾时空的阻隔,特地来开导本人一番。
第二天一早,我便向连长请假,跑到书店里,去寻找“为将之道”的书。李德哈达的《战略
论》与带兵无关;约米尼的《战争艺术》又太深了。选来选去,找到一本文森豪威尔的传
记。当我读到艾森豪威尔统率有史以来最大的军队,所直接指挥的不过只是三个人的时候,
我不禁把大腿一拍,啃然叹曰:“为将之道,尽于是矣!”
  我匆匆忙忙跑回来,立刻召见排附一员,七五炮组长一员,六0炮组长一员,面授分层
负责之“义”,拍肩捏臂,勖勉有加。日子久了,他们对我的“江湖气”也有点折服。排中
的一位“反共义士”对我说:“讲带兵,排长的经验太差了。但是你能用一种慷慨的劲儿来
待人,这就对了。阿兵哥最需要这个,我们是干干脆脆的人,我们喜欢你的但白直爽,你把
你的真面目给了我们,这是你最大的成功。”
  但是我曾问我自己,我真的成功了么?我有点儿惭愧,我觉得我付出的太少,收回的却
大多。在我退伍的头天晚上。“官长部”和“士兵部”都分别款待我,觥筹交错,礼物云
集。派克笔、领带夹、外岛特产、战士玉照……我有生以来从未收到这么多的东西。这使我
深感不安,因为他们每位都花了四分之一的月饷!这是我=十五年来所不易看到的热情,
“悲歌慷慨之士”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已经是教科书上的名词。教育好像是一架冷
冻机,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变得愈冷淡,太多的理智恰像泰戈尔形容的无柄刀子,也许
很实际很有用,但是太不可爱了!不过在军队里,我却不难看到这种有古任侠风的“悲歌慷
慨之上”,我喜欢和他们吸烟痛饮,也高兴和他们争吵狂欢。我失掉了我自己,有多少次,
我和他们融化在一起,我也学习着粗犷与质朴、感染着刻苦与天真,但我恨我学不到他们的
膂力,也学不到那孤注一掷的豪迈胸怀。
  我的一个重要班底——七五炮组的组长,河北人,是个标准的燕赵之士,他虽不能说是
力能扛鼎,可是只手扛起个大水缸却绝无问题。我常常笑他生不逢时,若在古代,他保险可
以考取武状元。他的枪法与角力,全连没有他的敌手。有一次他连赢三次摔跤,我以他为本
排增光,买双喜烟重重赏他。他那天真开心,当众大谈从军史,最后向阿兵哥们指着我说:
“头一次上战场没有不害怕的,我们的排长你们平时看他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战
场,前面砰啪枪一响,他后面噗嗤屎就来了!”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年军旅的生活快近尾声的时候,第九期的预备军官也分到部队里来了。他们听说第四
连有位第八期的老大哥小有名气,特地纷纷来“朝拜”,我也以地头蛇的姿态分别予以接
见,只要他们:肯在福利社掏钱会账,我一年来的心得和洋相都可搬出来。我送给他们的
“定场诗”是:

  “生公说法鬼神听”,
  卿当敬我我怜卿,
  若想从容带阿兵,
  先读本人“排长经”。

  在“排长经”里面,我告诉他们如何替一些老兵写信、如何讲故事、如何当地雷教官、
如何做天下最小的司令——卫兵司令。如何善保本排长的光荣纪录——前瞻训练炮操冠
军……
  一年的学习与磨练虽然使我不再是个毫无经验的小少尉,但我知道我个人距离那种模范
军官的标准还遥远得很。团长问我一年来的感想,我答道:“阿兵哥看我是老百姓;老百姓
看我是阿兵哥。”我并不是谦虚的人,我说这话并没有谦虚的成分,因为我深知我在这一年
来,经历虽多,可惜有资而不深;贡献虽有,只获二功而无过,开创不足,守成勉强,大错
不犯,小错不断,这些平庸的成绩是不合标准军官的标准的。
  如今地球一阵乱转,三百六十多天又过去了。我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登上了回程
的军舰。人在船上,船在海上,可是我知道我的心在什么地方。那里度过我一年多的青春,
那里有火热的笑脸,有强悍的男人味道,有泥土,有汗斑,有风涛海浪,更有那多少个跳动
的心,在使我缅怀回想。
  早春时节,我又回到学校里来,满地的杜鹃仍旧热烈的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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