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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去中国的小船-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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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4
    
    讲一下第三个中国人。
    
    前面也已写到,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算是我朋友的朋友,还交谈过几次。
    重逢时我二十八,结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也焚烧了几个希望,将几个痛苦用厚毛衣包起来埋进土里。这些全都是在这个无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进行的。
    那是十二月一个阴冷的午后。没有风,但空气砭人肌肤,云间不时泻下的阳光也无法抹去街市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去银行回来的路上,我走进面对青山大道的一家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翻动一本新买的小说。小说看倦了,便抬眼打量路上的车流,然后又看书。
    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道出我的名字。
    “不错吧?”
    我愕然地从书上抬起眼睛,答说“不错”。对方面孔没有印象,年龄与我相仿,身上一件藏青色轻便西服,配一条颜色谐调、规规整整的领带,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不过,哪一样都给人以多少磨损了的感觉。倒不是说衣服旧了或人显得疲劳,单单磨损而已。脸也是那样的气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现出的表情却好像是为了逢场作戏而从哪里勉强搜集来的残片的组合,或排列在应付了事的宴会桌上的不配套的盘子。
    “坐下可以吧?”
    “请。”我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小巧的金色打火机,但未点火,只是放在桌子上。
    “怎么样,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不再搜寻记忆,便老实坦白,“抱歉,总是这个样子,想不起别人的面容。”
    “恐怕还是想忘却过去的事吧?我是说潜在性地。”
    “有可能。”我承认。真有可能。
    女侍者拿来水,他要了美国咖啡,并嘱咐要弄得很淡很淡。
    “胃不好,说实话医生不让我吸烟喝咖啡的。”他边摆弄那盒烟边说,显现出胃不好的人谈胃时特有的神色,“对了对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出于和你同样的缘由,过去的事一件也没忘,真的没忘,也真是怪事。我也想把各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来着。越想睡眼睛越有神,是吧?同一码事。自己也搞不清何以这样。专门记过去的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我真有点担心再没余地记忆以后的人生了。伤脑筋!”
    我把仍拿在手上的书扣在桌面上,喝了口咖啡。
    “而且都记得那么活龙活现,当时的天气、温度,甚至气息,简直就像现在还身临其境,以至于自己也不时糊涂起来:真正的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活着呢?有时甚至觉得此时此地的事物说不定仅仅是自己的记忆。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我漠然地摇了下脑袋。
    “你的事也记得真真切切。从路上走隔着玻璃一眼就看出是你。打招呼打扰你了吧?”
    “哪里,”我说,“可我这方面横竖想不起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自己擅自找上门的,别介意。该想起的时候自然想起,是这样的。记忆这东西,机制完全因人而异,容量有异,方向性也有异,既有帮助大脑发挥作用的,也有阻碍性的,无所谓哪个好哪个坏。所以不必介意,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怎么也想不起,想不起来心里不痛快。”我说。
    “名字那玩艺儿怎么都无所谓,真无所谓。”他说,
    “你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怎么都好,怎么都一回事。不过,若是你对记不起我名字那么介意的话,就当我是头一次见面的人好了,反正也不影响交谈。”
    咖啡上来,他并不觉得好喝似的啜了一口。我琢磨不出他话里的真正含义。
    “有那么多水从桥下流过——高中英语教科书里的,可记得?”
    高中?这么说,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
    “的确是那样,近来站在桥上呆呆往下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个英语例句来。这回是作为实感把握的:果然,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流逝的。”
    他抱起胳膊,身体深深缩在椅子里,脸上现出暧昧的表情。尽管那是一种表情,但我全然郴能理解那到底意味怎样的情感。他的制作表情的遗传因子似乎边边角角磨损了许多。
    “结婚了?”他这样问我。
    我点头。
    “小孩?”
    “没有。”
    “我有一个。男孩。”他说,“四岁了,上幼儿园,身体倒是好。”
    孩子的事至此说完,随后我们沉默下来。我吸烟,他马上拿打火机给我点上,手势极为熟练自然。我不怎么喜欢别人为自己点烟斟酒,但对于他倒没甚介意,甚至好一会都没意识到是他给点的火。
    “做什么工作?”
    “小买卖。”我回答。
    “买卖?”他怔怔地张大嘴,隔一会才这样说道。
    “是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支吾过去。
    他只点了几下头,再未发问。不是不想谈工作,但一来谈起来话长,二来有点累,没气力一一谈完,再说我连对方姓名都不知晓。
    “不过吃了一惊,你居然也做起买卖来了。你原本不像买卖人来着。”
    我微笑不语。
    “记得过去你只知道看书。”
    “书现在倒也在看。”我苦笑道。
    “百科事典呢?”
    “百科事典?”
    “对,可有百科事典?”
    “没有。”我莫名其妙,摇了下头。
    “不看百科事典?”
    “那个嘛,有的话倒也会看的。”我说。可眼下我住的房间连放那玩艺儿的空位都没有。
    “老实说,我正到处兜售百科事典。”他说。
    刚才占据我心田一半的对他的好奇心倏然消失。原来如此,他在卖百科事典。我喝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尽可能小声地把杯子放回碟子。
    “想要是想要,有了还是好的。遗憾的是眼下没钱,真正一文不名。一大堆债,刚开始还。”
    “喂喂,算了算了!”他说,并摇了下头,“又不是向你推销百科事典。我也穷得和你半斤对八两,但还不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况且说实在的,我大可不必向日本人兜售的,这是规定。”
    “日本人?”我问。
    “对,我是专门找中国人,只向中国人卖百科事典。用电话簿把东京都内中国人挑出来列成表,然后一户户登门拜访。谁想出来的不知道,但这办法实在高明。销路也不坏。按响门铃,道一声您好,递上名片自我介绍,简单得很。往下靠的就是所谓同胞情谊,事情很快就谈成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叩击我脑袋里的键。
    “想起来了!”我说。
    是我上高中时认识的中国人。
    
    “不可思议啊!自己现在也闹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到沿街向中国人推销百科事典这个地步的。”他一副客观叙述的口气,“当然喽,细节一个个想得起来,但看不清全貌。而意识到时,早已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不曾同班,个人之间也没怎么亲密交谈过,不过是朋友的朋友那种程度的交往而已。但依我的记忆,他并非干百科事典推销员的那个类型。教养不差,成绩也应在我之上,在女孩子里想来也有人缘。
    “这样那样有好多事情,不过都那么啰嗦那么黯淡那么乏味,肯定不听为好。”他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回答,便缄口不语。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说,“很多糟糕事凑在了一起,但原因终归在我身上。”
    这时间里,我使劲回想高中时代的他,但想出来的异常模糊。似乎有一次坐在谁家厨房餐桌旁一起边喝啤酒边谈音乐。大概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可这也很依稀,像是一段早已遗忘的旧梦。
    “为什么跟你打招呼呢?”他自己问自己似的说,用手指来回转动桌上的打火机。“不管怎么说是打扰了吧?对不起啊!不过遇上你怪亲切的,倒也不是说哪一点感到亲切。”
    “哪里谈得上打扰。”我说。这是真心话。作为我也不明所以地觉得亲切,很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沉默片刻,因不知再说什么好,于是我吸剩下的烟,喝剩下的咖啡。
    “好了,该动身了。”他边说边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椅子稍往后拉了拉,“也偷不成多少懒的,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推销。”
    “有小册子?”我问。
    “小册子?”
    “介绍百科事典的。”
    “噢,”他有点恍惚地说,“现在没带,想看?”
    “想看。单纯出于好奇心。”
    “那,寄到你家去好了。住址可以告诉我?”
    我从手册上撕下一页,写下住址给他。他看了一眼,工工整整地折为四折,放进名片夹内。
    “事典相当可观。不是自己卖才这么说,的确出得好,彩色照片也多。肯定有用。我也偶尔拿在手上啪啦啦翻上几页,足可解闷。”
    “几年以后买说不清,但手头宽裕了或许会买的。”
    “那自然好。”他嘴角上再次浮起竞选宣传画般的微笑,“想必有那一天的。只是,那时候我怕早跟百科事典不相干了。中国人家庭大致转完之后,往下就没事可干了。干什么呢?接着怕是专门劝中国人加入平安保险,或者去推销墓石。也罢,反正总有什么可卖吧。”
    当时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因我想恐怕再难见到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有关中国人的,却又未能弄清到底想说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说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话。
    即使现在,怕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我想。
    
    5
    
    作为一个年逾三十的男人,倘若再一次在外场追球时一头撞在篮球架子上,再一次头枕手套在葡萄架下苏醒过来的话,这回我到底会说出怎样的话呢?或许我将这样说: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想到这点是在山手线的电气列车里。我站在车门前,把车票像怕丢失似的紧紧攥在手里,隔窗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们的街市。不知为什么,这景致弄得我甚为黯然神伤。城市生活者那如同举行某种年度仪式般地陷入的、像日常熟悉的浑浊的咖啡果冻一般的精神幽暗再次笼罩了我。脏兮兮的楼宇,芸芸众生的群体,永不中顿的噪音,挤得寸步难移的车列,铺天盖地的广告牌,野心与失望与焦躁与亢奋——其中有无数选择无数可能,但同时又是零。我们拥有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拥有。这就是城市。蓦地,我想起那个中国女孩的话:“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
    
    我望着东京街头遥想中国。
    我就是这样遇上了不少中国人。我读了很多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西行漫记》。我想更多一些了解中国。尽管如此,中国仍然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中国,是唯我一人能读懂的中国,是只向我一个人发出呼唤的中国。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黄色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我在中国漫游,但无须乘坐飞机。漫游是在东京地铁的车厢内或出租车后排座上进行的,这种冒险是在家附近牙科医院的候诊室以及银行窗口进行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东京——甚至东京这座城市,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也突然开始失却其现实性,其景物开始在车窗外急速崩溃。我手攥车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过程。我的中国如灰尘一般弥漫在东京城,从根本上侵蚀着这座城市。城市依序消失。是的,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的语言就这样失去,我们怀有的理想迟早将这样云消雾散,犹如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的思春期在人生途中的某一点突然杳无踪影。
    谬误……所谓谬误,或许正如那个中国女大学生说的那样(抑或如精神分析医生说的那样),归根结蒂乃是一种逆反性欲望。果真如此,谬误正是我本身你本身。这样,便哪里都没有出口。
    尽管如此,我仍要把往日作为忠实的外场棒球手的些许自豪藏在旅行箱内,坐在港口石阶上,等待空漠的水平线上迟早会出现的去中国的小船。我遥想中国街市灿烂生辉的屋顶,遥想那绿接天际的草原。
    所以,丧失与崩溃之后无论所来何物,我都已无所畏惧。恰如棒球垒安打击球手不怕球转换方向,坚定的革命家不怕绞刑架。假如那真能如愿以偿……
    朋友哟,中国过于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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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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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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