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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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其实我是想请您把我的耳朵找回来。”羊男说。
“耳朵?”
“就是我衣裳上连着的耳朵。喏,这里!”说着,羊男手指脑袋的右上端,眼珠也同时往右上端翻去,“这边的耳朵被揪掉了吧?”
的确,他的羊皮衣裳右侧的耳朵——从我这边看为左侧——被揪掉不见了。左耳好端端连着。这以前我还一次也没想过羊有怎样的耳朵。羊耳那东西应该是扁平扁平的,忽扇忽扇地往两边支出,
“所以想请您把耳朵找回来。”羊男说。
我拿起桌子上的便笺和圆珠笔,用圆珠笔头“橐橐”地敲着桌面。
“请谈一下具体情况。”我说,“被揪掉是什么时候?谁揪的?还有,你到底是谁?”
“被揪掉是三天前,羊博士揪的。还有,我是羊男。”
“得得。”
“对不起。”羊男说。
“再说详细点儿好么?”我说,“说是羊博士也罢谁也罢,我可是全然摸不着头脑。”
“那么就说详细些吧。”羊男说,“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您不晓得,生活着大约三千个羊男。”
10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大约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阿拉斯加也好玻利维亚也好坦桑尼亚也好冰岛也好,到处都有羊男,但都不是类似秘密结社啦革命组织啦宗教团体啦那样的存在,没有会议没有会刊。总之我们仅仅是羊男,仅仅希望作为羊男过和平日子,希望作为羊男想问题、作为羊男吃东西、作为羊男成家生子。正因如此,我们才成其为羊男。您明白了?”
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我还是“唔唔”了两声。
“可是也有几个人挡住我们的去路,其代表人物就是羊博士。羊博士的真名实姓、年纪、国籍都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也不清楚。不过,是相当上年纪的老人这点可以肯定。而且,羊博士活着的目的是揪羊男的耳朵来收藏。”
“那又何苦?”我问。
“羊博士不中意羊男的生活方式,就揪耳朵来作对,还为此欢欣鼓舞。”
“这人真是乱弹琴!”
“其实倒也不是多么坏的人,我觉得。大概是在哪里倒了霉,性格变得乖僻起来了吧。所以,作为我只要他还回耳朵就行了,不恨羊博士的。”
“好的好的,羊男先生。”我说,“把你的耳朵讨回好了。”
“谢谢。”
“费用一天一千日元,讨回耳朵五千日元。请预付三天费用。”
“预付?”
“预付。”我说。
羊男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蛙嘴式大钱包,抽出三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千元钞票,不无悲怆地放在桌子上。
11
羊男回去后,我按平千元钞的折痕,放入自家钱夹。千元钞上沾满了污斑和怪味儿。然后我去比萨饼店,要了沙丁鱼比萨饼和生啤。我一日三餐都是比萨饼。
“总算有人求上门了?”“查莉”说。
“是的,要忙啦。”我边吃比萨饼边说,“得找羊博士。”
“羊博士不用找的呀,就住在附近嘛。时不时来这里吃比萨饼呢。”“查莉”说。
“住在哪里?”我吃惊地问。
“那谁知道!自己查查电话号码簿不好?你是侦探吧?”
我半信半疑,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查了电话号码簿的“羊”页。羊博士的电话号码赫然在目。羊男的电话号码也在。这世道也真是匪夷所思。
羊男(无职业)…………………363—9847
羊亭(酒馆)……………………497—2001
羊博士(无职业)………………202—6374
我掏出手册把羊博士的电话号码记下,之后喝啤酒,吃没吃完的比萨饼。看来事情将意外快地获得解决。
12
羊博士的家位于绿色大街的西头,砖结构小房子,院里开着蔷薇花,在绿色大街上算是整洁得很难找出第二家了。当然已相当旧了,也有毛病,但看上去起码像座房子。
我确认一下腋下自动手枪的重量,戴上墨镜,一边用口哨吹着《小丑》序曲,一边绕房子转了一圈。没什么特殊之处,里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窗口挂着白色花边窗帘。简直静得不能再静。很难认为里边竟住着揪掉羊男耳朵的人物。
我转到房门口。名牌上写着“羊博士”。没找错。信箱里什么也没有,只贴了一张纸,写道“报纸、牛奶等一概谢绝”。
羊博士家固然找到了,但拿不定主意往下到底该怎么办。也是找得太容易了的关系。本来应该这个那个费尽周折,绞尽脑汁再三推理之后才勉强找到,不料竟找得如此毫不费力,致使我的头脑一下子运转不灵了。这样子真个伤透脑筋。我用口哨吹着巴赫的《主啊,你意即我愿》,考虑着究竟如何是好。
最简单的是按响门铃,羊博士一出来就对他说“对不起请还回羊男耳朵”。简单之极。
就这么干。
13
我按了十二下门铃,在门前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麻雀在院子草坪上蹦来蹦去。
正当我转念要回去时,门突然“啪”一声开了,大个头白发老人猛然闪出脸来,样子实在叫人害怕。如果可能,我真想拔腿逃回。但不能那样。
“嗷——,讨厌!”老人吼道,“人家好容易睡个舒坦的午觉,你们又……”
“是羊博士吧?”我问。
“那里不是贴着纸吗?你不认得汉字?听着,报纸、牛奶等……”
“汉字认得。我不是报纸或牛奶的推销员,我是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一路货色!跟你没事。”说着,羊博士就要“啪”一声把门关上。我伸脚顶住。门撞在踝骨上,痛不可耐,但我忍住了没有形之于色。
“你没事可我有事。”我说。
“还不知趣?”说罢,羊博士用皮鞋尖踢我的踝骨。痛得就好像骨头都碎了,但我继续忍耐。
“冷静点谈谈吧!”我冷静地说。
“吃你的屎去!”言毕,羊博士拿起手边的花瓶狠狠地砸在我头上。万事休矣。我当即失去了知觉。
14
我梦见在井边打水。我用吊桶把井水打上来,倒进大盆里。盆里水满以后,鳄鱼赶来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再次水满,又一条鳄鱼赶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如此反复不止。我数鳄鱼数到第十一条,随后睁眼醒来。
四周漆黑一团。天空星斗闪烁。悉尼的夜空着实漂亮。我倒在羊博士门前。周围鸦雀无声,钱包和自动手枪都在。
我爬起身,“啪嗒啪嗒”拍去衣服上的土,把墨镜揣进胸袋。本想再按一次门铃,无奈头痛得厉害,今天只好暂且作罢。我已经做了不止一天份额的工作:听委托人介绍情况、收预付金、把犯人堵在家里、被踢了踝骨、被砸了脑袋。其余明天继续不迟。
我顺路到比萨饼店喝啤酒,让“查莉”处理头伤。
“好大的肿包!”“查莉”边用冷毛巾擦我的头边说,“到底怎么搞的?”
“给羊博士砸的。”我说。
“不至于吧?”
“真的!”我说,“刚按门铃做完自我介绍,就挨了一家伙花瓶。”
“查莉”独自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时间里我揉着脑袋喝啤酒。
“跟我来。”“查莉”说。
“往哪里去啊?”我问。
“还不是羊博士那里!”
15
“查莉”一下接一下按了二十六下羊博士家的门铃。
“嗷——,讨厌!”羊博士探出头来,“管他报纸牛奶还是私家侦探……”
“有什么好讨厌的,你这个傻瓜蛋!”“查莉”吼道。
“喏喏喏,这不是‘查莉’吗!”羊博士说。
“你用花瓶砸这个人的脑袋了?”“查莉”指着我道。
“嗯,是的吧。这、这又怎么说?”羊博士说。
“怎么好那么胡来?他是我的恋人!”
羊博士一脸困惑,“咔嗤咔嗤”搔着脑袋。“那是我不好,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不会那么干的。”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查莉”的恋人。
“啊,反正进来吧!”说着,羊博士把门整个打开。
我和“查莉”进到里边。关门时,这回是我自己撞了踝骨。真是倒霉。
羊博士把我们领进客厅,端出葡萄汁。杯子脏兮兮的,我只喝了半杯,“查莉”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个精光,连冰块也嚼了。
“你看你看,我该怎么道歉好呢?”羊博士对我说,“头还痛吧?”
我默默地点头。用花瓶狠砸人家脑袋,还有脸问什么痛不痛!
“干嘛又砸又打的嘛,简直是!”“查莉”说。
“说来也是,近来我讨厌人讨厌得不行。”羊博士说,“再说卖报的卖牛奶的也的确烦人。结果见到生人就忍不住砸了起来。哎呀,都怪我。不过还年轻吧?我可是一不看报二不喝牛奶。”
“我一不是卖报的二不是卖牛奶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
“对了对了,原来是私家侦探,忘了。”羊博士道。
16
“其实登门拜访,是想请您归还羊男的耳朵。”我说,“博士您三天前在超市收款机那里把羊男耳朵揪掉了吧?”
“那是。”羊博士说。
“请还出来。”
“不成。”
“耳朵是羊男的。”我说。
“现在是我的。”博士道。
“那就没办法子。”说着,我从腋下拉出自动手枪。我这人性子急得很。“那么我就要毙了你把耳朵带回去。”
“喂喂喂,”“查莉”上来劝阻。“你这人也真是欠考虑。”她对我说。
“正是正是。”羊博士说。
我火冲头顶,险些扣动扳机。
“查莉”慌忙制止,使劲踢了我踝骨一脚,把枪一把夺走。
“你也有你的问题,”“查莉”转向羊博士,“干嘛就不还羊男的耳朵?”
“耳朵绝对不还。羊男是我的敌人,下次见了还得把另一只揪掉!”
“为什么那么恨羊男呢!他不是好人吗?”我说。
“哪里有什么原因,反正就是恨那家伙,一看到他怪模怪样还活得那么洋洋自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怨恨情结!”“查莉”说。
“哦?”羊博士不解。
“唔?”我也讶然。
17
“实际上你自己也想成为羊男,却又不愿意承认这点,所以才反过来恨羊男的。”
“是吗?”羊博士显得心悦诚服,“没意识到呀。”
“你怎么晓得?”我问“查莉”。
“你俩可看过弗洛伊德和荣格?”
“没有。”羊博士道。
“遗憾。”我说。
18
“那么说,我恨的决不是羊男。”羊博士道。
“是那么回事。”我说。
“那还用说!”“查莉”道。
“果真那样,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羊男君的事。”
“有可能。”我说。
“当然!”“查莉”道。
“那意味着我该把羊男君的耳朵还给主人喽?”羊博士说。
“啊,那怕是的。”我说。
“现在马上还!”“查莉”道。
“问题是已经不在这里了呀。”羊博士说,“说实话,早已经扔了。”
“扔了?……扔哪里了?”我问。
“哎呀,这……”
“快说!”“查莉”大喝一声。
“唔,其实是放在‘查莉’店的冰箱里。和意大利香肠混在一声。啊,歹意倒是没……”
没等羊博士说完,“查莉”就抡起手边的花瓶毅然决然地朝羊博士头顶砸去。作为我就别提有多开心了。
19
最后,我和“查莉”终于找回了羊男的耳朵。当然,找回来时耳朵已经变成褐色,沾了 “红辣椒”酱油。一位客人点了意大利香肠比萨饼,在那一片即将入口的瞬间我们把它扣了下来。真是险而又险。我们把耳朵上面的奶酪冲洗干净,但“红辣椒”酱油的污痕无论如何也弄不掉。
对于耳朵的返回羊男自是欢天喜地,但看到它已变成褐色且沾了“红辣椒”酱油——固然没有说出口——多少像有点失望,于是我少收了两千日元费用。“查莉”用针线把耳朵缝在衣裳上。羊男站在镜前拨动两三下,耳朵忽扇忽扇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20
顺便补充两句。羊博士幸运地变成了羊男。他每天都穿着羊男衣裳来“查莉”店吃比萨饼。看上去羊男/羊博士甚是幸福,这也全托了弗洛伊德的福。
21
事件解决之后,我开始和“查莉”约会。我们吃完中华料理,在闹市区的电影院看鲁奇诺·维斯康提的《诸神的黄昏》。黑暗中我想吻她,她用高跟鞋跟使劲踢我的踝骨,痛不可耐,嘴却未能完全张开。
“可你不是说我是你恋人么?”十分钟后我说。
“那时是那时。”
不过我想“查莉”其实喜欢我。只是,女孩子有时候好多事情都正话反说。我是那样认为的。
“对不起。”电影放完后我说。
“你还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