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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去中国的小船-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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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时间里,脑袋多少清爽起来。记忆的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埋进相应的场所——连续三天雨,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盘煎蛋卷,在图书室遇上一个女子,眼镜打坏了……
   喝完威士忌,我扫了一遍食谱,点了汤、色拉和鱼。食欲虽然照旧没有,可也不能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罢菜,喝口冷水把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消掉,之后再次环视餐厅。还是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长气,同时也颇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年轻女子。怎么都无所谓。
   接着,我开始想留在东京的女友。同她交往几年了呢?一算,两年三个月了。两年三个月总好像是个不好分界的数字。认真想来,说不定我同她多交往了三个月。可是,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许她会提出分手。想必会提出。对此我何言以对呢?算了,这种事怎么考虑都很傻气。就算我中意什么,那东西也无任何意义。我中意去年圣诞节买的开司米毛衣,中意干喝高档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宽宽大大的床,中意吉米·奴恩的旧唱片……总之不过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证据却是一个也没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阵心烦——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喟叹一声,什么都不再往下想。无论怎么想,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横陈开去。云层已七零八落,月光照着沙滩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浪。海湾那边,轮船的黄色灯光扑朔迷离。衣着考究的男士们一桌桌斜举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谈或高声朗笑。我独自默默吃鱼。吃罢,惟鱼刺剩下。奶油汤用面包蘸着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又拿刀把鱼头刺和鱼身刺分开,平行摆在已变得雪白的盘子上。谈不上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不久,盘子撤下,咖啡端来。 
   开房门时,有纸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顶开门,抬起纸条。带宾馆标记的草绿色便笺上用黑圆珠笔写着小字。我关门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便笺: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闷儿?如果可以,九点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样的语句。
   游泳池?
   这宾馆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后面山丘上。游是没游,但看过几次。池很大,三面环树,一面可以俯视海。至少据我所知,那并非适合于散步的场所。想散步,海边有几条合适的路。
   钟指在八时二十分。但不管怎样,事情并不令人烦恼。有人约见我,见就是了。倘场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给总台打电话,说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订房请取消。对方说明白了:问题一个也没有。我从立柜和衣橱里取出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箱。比来时少了书的重量。八时四十分。
   乘电梯下到大厅,走到门外。静悄悄的夜,除了涛声一无所闻,潮润润的西南风迎面吹来:回头往上看,建筑物的几个窗口已透出黄色灯光。
   我把运动衫袖口挽到臂肘,双手插进裤袋,沿着铺满细沙的徐缓的坡路朝后面山丘爬去。及膝高的灌木丛沿路排开,高大的榉树遮天蔽日地展开初夏水灵灵的枝叶。
   从温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阶。石阶相当长,又陡。大约爬了三十阶,来到游泳池所在的山丘。八时五十分。女子没见影子。我喘了口粗气,打开靠墙立着的帆布折椅,确认不湿之后,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灯已经熄了,但由于山腰有水银灯和月光,所以并不黑。游泳池有跳台,有安全监视台,有更衣室,有饮料亭,有供人晒太阳的草坪。监视台旁边堆着泳道隔绳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还要等几天,却满满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进行检查。水银灯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将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调,正中间漂浮着死蛾和榉树叶。
   不热也不冷。微风轻轻摇曳树叶。吸足了雨水的绿色树叶向周围散发着清香。的确是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几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对着月亮吸烟。 
   女子来时,时针大约转过九时十分。她脚上一双白凉鞋,身穿正贴身的无袖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蓝里透灰,带有不近前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粉红色细条纹。她是从同入口正相反一侧的树木间出现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边,以致她已经出现在视野一角,我都好一会没觉察到。她沿着长长的池边姗姗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乳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浪。“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缝。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养过马耳他狗,”她说,“小孩子的时候。求父亲买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我没有朋友,又不愿意说话,就想有个玩的对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这——,怎么说呢,已经七年没见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烟来,吸了一支,继续讲马耳他狗。
   “总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岁的时候。喂食、收拾粪便、遛、领去打针、抹跳虱粉,全部包揽下来,一天也没断过。同一张床上睡,洗澡时也一起……这样一起过了八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么,狗也知道我想什么。比如早上出门时说‘今天给你买冰淇淋回来’,那天傍晚它就在离家百米远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问道。
   “吃的,当然。”她说,“那可是冰淇淋哟!”
   “那是。”
   “另外,在我伤心或情绪低落时,它还总是安慰我,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明白?非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后它死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如何活下去。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样,假如反过来我先死了,它也会这样觉得的。”
   “死因是什么呢?”
   “肠堵塞。毛团堵在肠子里,肚子胀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给医生看了?”
   “嗯,当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领回家,让它死在我膝头。死时一直看我的眼睛,死后也……看着。”
   她像轻轻抱起看不见的狗似的,双手在膝头轻轻朝内侧弯曲。
   “死后过了四小时开始变硬。温度渐渐离开身体,最后变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就那样完了。”
   她盯着膝头的手,沉默有顷。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开,犹自眼望池面。
   “尸体埋在了院子里,”她继续道,“院角的棣棠树旁边。父亲给挖了个坑。五月的夜晚。坑不太深,大约七十厘米。我用自己最珍爱的毛衣把狗包起来放进木箱,威士忌箱或别的什么箱子。里边还装了好多东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狗食、我的手帕、经常一起玩的网球、我的头发,还有存折什么的。”
   “存折?”
   “嗯,是的,银行的存折。很小的时候开始存的,估计有三万日元。狗死时候太悲痛了,觉得钱也好什么也好都用不着了,就埋了起来。另外恐怕也有通过埋存折来完整地确认自己的悲痛的心情。如果去火葬场的话,想必就一起烧了。实际上也是那样好……”
   她用指尖揩了下眼圈。
   “那以后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非常寂寞,就像心里一下子开了个空洞,但还是活了下来。那倒也是,再怎么样,也没有人因为狗死了而自杀。
   “总而言之,对我来说那也是个小小的转折期。就是说——怎么说好呢——是闷在家里不声不响的少女开始睁眼看外面的时期。因我自己也隐约明白了长此下去是没办法活到久远的将来的。所以,如今想来,狗的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象征性事件。”
   我在帆布折椅上坐直身体,仰首看天。几颗星星蹦了出来,看来明天是好天气。
   “嗳,这话够枯燥的吧?”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无非这样的故事。”
   “没什么枯燥的,”我说,“只是想喝啤酒。”
   她笑了,把搭在椅背上的脑袋转向我。我和她之间相隔不到二十厘米。每当她深呼吸时,其形状姣好的乳房便在帆布折椅中上下摇颤。我重新看游泳池。她看着我,半天没有出声。
   “总之,”她继续下文,“我开始一点点融入外面的世界。当然一开始并不顺利,后来多少有了朋友,上学也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我只是搞不清:那是由于狗死了的缘故呢,还是说即使狗活着最后也仍要那样呢?试着想了几次,终究都没想明白。
   “到十七岁那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事。细说起来话长,总之是关于我最要好的朋友的。简单说来,她父亲由于出什么问题被公司解雇了,学费支付不起。她全跟我说了。我上的学校是私立女校,学费相当高。再说你也知道,女校里女孩子向别人说出一切,对方是不能一听了之的。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我也觉得十分不忍,很想帮她一点,哪怕钱再少。但没有钱……那,你猜怎么着?”
   “把存折挖了出来?”我说。
   她耸耸肩:“别无他法。我也相当犹豫来着。但越想越觉得好像该那样做。不是吗?一边是一筹莫展的朋友,一边是死去的狗。死去的狗是不需要什么钱的。若是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既没有一筹莫展的朋友,又没有死去的狗。我说不知道:“那,可是一个人挖出来的?”
   “嗯,是的,一个人挖的。也不好跟家里人说。父母不晓得我把存折埋了进去,挖之前必须先解释埋的原因……明白吧?”
   我说明白。
   “趁父母出门,我从仓库里拿来铁锹,一个人挖了起来。下过雨,土很软,没怎么费力。呃——,前后花了十五六分钟吧。挖着挖着锹尖碰上了木箱。木箱没有预想的那么旧,感觉上就像一个星期前刚埋的。本来觉得埋很久很久了……木板白得厉害,真的像刚刚入土似的,原以为过了一年就变得黑乎乎了呢。其实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可是我总觉得应该有点差别才是。接着拿来拔钉器……打开盖子。”
   我等待着下文。没有下文。她把下巴稍稍向前探起,默然无语。
   “往下怎么样了?”我提醒道。
   “打开盖子,拿出存折,又合上盖子,把坑埋上。”她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空漠的沉默。
   “有什么感觉了?”我问。
   “六月间一个阴沉沉的午后,雨不时星星点点地落下。”她说,“无论屋里还是院子都悄无声息。虽说下午三点刚过,却像傍晚似的。天光很弱,模模糊糊的,很难把握距离。记得一根一根拔箱盖钉子时,家里电话铃响了。铃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响了二十次。二十次哟!响声就像有人在长走廊里慢慢走动,从某个角落出现,又消失在另一角落似的。”
   沉默。
   “打开箱盖,看见了狗的脸,不能不看。埋时包狗的毛衣掀起来了,前肢和头露了出来。因为横躺着,鼻子牙齿耳朵都看见了。还有照片、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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