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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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字字血,声声泪,读来令人心酸,令人震撼,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样一位赤胆忠心的高级官僚,作为正义的喉舌,声讨邪恶势力,居然死得如此之惨。人们在感慨唏嘘之余,似乎可以感受到“阉党”专政的淫威,使人心悸,使人透不过气来,更使人义愤填膺,拍案而起。
“六君子之狱”以及后来的“七君子之狱”,遭到迫害的诸君子,都和杨涟一样被折磨至死,遗体被家属领回时,已经皮肉腐烂,面目全非,生前所受酷刑,依稀可见。
所谓“七君子之狱”,是魏忠贤按照黑名单镇压异己势力的既定步骤,用“欺君蔑旨”的借口,把支持杨涟弹劾魏忠贤的周起元、周宗建、缪昌期、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周顺昌逮捕入狱,严刑拷打至死。
黄宗羲之父、御史黄尊素,早在天启四年(1624)二月就向皇帝上疏,议论时政十大失误,锋芒毕露地谴责“阉党”专政。他如此写道:执政者不顾国家安危,误国者护掩政治腐败,不及时提拔贤能辞退不肖之徒,继续把正直之士看作仇敌,陛下难道不为国家担忧吗?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使魏忠贤暴跳如雷,企图假借皇帝名义,对黄尊素施加廷杖的酷刑。由于内阁大学士韩爌极力营救,才改为剥夺俸禄一年。四个月以后,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黄尊素奋起响应,在奏疏中大声疾呼:
——天下难道有政权归于近幸太监掌握,皇帝大权旁落,而世界可以清明的先例吗?朝廷内外舆论汹涌,人人都要食其肉寝其皮,这样的人还可以留在皇帝左右吗?
——现在魏忠贤横行不法的罪状已经揭露无遗,陛下如果再不早作决断,此辈眼看理屈词穷,势必更加无所顾忌。魏忠贤必然不肯收回已经放纵的缰绳,而痛改前非;魏忠贤的死党必然不肯收回已经驶出的贼船,而默默地听任冰山消融。此辈先前与士大夫为仇敌,进一步必将以陛下为赌注。
魏忠贤恨得咬牙切齿,指使亲信曹钦程诬陷黄尊素,什么“专击善类”,什么“助高攀龙、魏大中虐焰”之类,假传圣旨,把他罢官;之后不久,又把他逮捕入狱。在锦衣卫镇抚司监狱中,黄尊素遭到许显纯、崔应元的严刑拷打,体无完肤,血肉淋漓。临死前留下遗诗:正气长流海岳仇,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鹦声杂值金秋。
钱塘有浪胥门泪,惟取忠魂泣镯镂。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
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政屡见不鲜,然而晚明史上的“阉党”专政却有着十分独特的地方,那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僚们演出了一幕幕魏忠贤个人崇拜的丑剧。个人崇拜在专制时代算不上罕见现象,奇怪的是,个人崇拜的对象并非皇帝,而是太监。这不能不说是畸形时代的畸形政治,把那个时代、那种制度的劣根性,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魏忠贤个人崇拜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全国各地的官僚掀起了为魏忠贤建造“生祠”的政治运动。中国自古就有祖先崇拜的传统,建造祠堂祭祀死去的祖先。为活着的人建造祠堂,称为“生祠”,则闻所未闻。毫无疑问它是那个专制时代的畸形政治现象,满足了崇拜者与被崇拜者各自的功利目的,正所谓各得其所。
“生祠”运动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他在天启六年(1626)闰六月初二日向皇帝建议,应该为功德无量的魏忠贤建立生祠。这个善于拍马溜须的官僚在奏疏中说,魏忠贤心思勤奋,体谅国家,心中念念不忘抚恤人民,由于他的德政,浙江延续百年的陋习积弊完全消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一致请求为他建立生祠,向他祝福。明眼人一看便知,通篇都是颠倒黑白的阿谀奉承之词,涂脂抹粉无所不用其极,把“阉党”专政的恐怖景象涂抹成为“途歌巷舞”的大好形势。
这当然是魏忠贤求之不得的大礼,正中下怀,于是体现魏忠贤意志的“圣旨”这样写道:鉴于魏忠贤心勤为国,体恤人民,接受民众的请求,批准地方政府为他营造生祠,“以垂不朽”。昏庸的皇帝还特地为生祠题写“普德”的匾额,用明白无误的姿态为生祠运动推波助澜。
这个先例一开,善于钻营的官僚们敏锐地察觉到魏忠贤与皇帝的态度,趋之若鹜,唯恐落后,纷纷在各地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一时间形成了一场政治运动,有人策划,有人造势,有人出钱,有人献房,搞得昏天黑地。
应天巡抚毛一鹭把生祠建在苏州虎丘,蓟辽总督阎鸣泰在蓟州、密云、昌平、通州、涿州、河间、保定建造多处生祠,宣大总督张朴在宣府、大同建造生祠,山西巡抚曹尔桢在五台山建造生祠。这种生祠不但遍布各地,而且蔓延到了京城。工部郎中曾国桢把生祠造到了卢沟桥边上,京城的巡视御史黄宪卿把生祠造到了宣武门外,顺天知府李春茂则把生祠造到了宣武门内。有些无耻官僚还把生祠造到了皇帝祖坟边上,孝陵卫指挥李之才把生祠造在南京孝陵(明太祖坟墓)前,河道总督薛茂相把生祠造在凤阳皇陵(明太祖父母坟墓)旁。
如此这般,短短一年中,一共建造了魏忠贤生祠四十处,生祠之风甚嚣尘上。
那些热衷于建造生祠的官僚,把魏忠贤当作一个偶像,顶礼膜拜唯恐不周,当然并非出于内心的虔诚,而是出于政治功利考量,图谋仕途升迁。蓟辽总督阎鸣泰就是一个典型。他写给皇帝的请求建造生祠的奏疏,堪称一篇奇文。奇文共欣赏,不妨一字不改照引如下:人心之依归,即天心之向顺,恭照厂臣(按:东厂总督魏忠贤的尊称)魏忠贤安内攘外,举贤任能,捐金捐俸,恤军恤民,非但学识纲常之际犹萃其全,且于兵农礼乐之司共济其盛,治平绩著,覆载量弘……你看,一个擅权乱政的野心家、阴谋家,居然被他描绘成了罕见的圣贤,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既然阎鸣泰把魏忠贤吹捧成比天还高的神人,皇帝当然要批准为他建造生祠了,还特别题写了“广恩”匾额,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彰魏忠贤的“治平绩著”。蓟州生祠建成之际,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仪式,迎接魏忠贤的“喜容”(偶像)进入生祠。大小官员一起对“喜容”五拜三叩头,和迎接皇帝一模一样。兵备副使耿如杞看到魏忠贤的“喜容”一副帝王相,颇有反感,只作了一个长揖,没有跪拜,巡抚刘诏打小报告,魏忠贤立即命锦衣卫派人把他逮捕入狱。
这无疑助长了宵小之徒的嚣张气焰,天津巡抚黄运泰做得更加离谱,他所举行的迎接“喜容”的仪式,隆重程度超过蓟州。据当时人描写,“喜容”有仪仗队前导,如同迎接皇帝的礼仪,一干人等行五拜三叩头礼。待到“喜容”在生祠中安置妥当之后,黄运泰率领文武官员来到丹墀下,整齐排列,再度五拜三叩头。然后黄运泰到“喜容”前面致词:在下某某在某年因某事承蒙九千岁(按:阉党分子对魏忠贤的尊称)扶植,叩头表示感谢;又某年承蒙九千岁提拔,再次叩头感谢。致词完毕,退回原位,再行五拜三叩头礼。旁观者都累得汗流浃背,黄运泰却得意洋洋。
令人感兴趣的是,被这批无耻之徒顶礼膜拜的魏忠贤“喜容”(偶像),是个什么模样呢?
它完全是一副帝王相——垂旒执笏,头戴冠冕,身穿袍服,眼耳口鼻手足就像一个活人,发髻处有一个空穴,可以安插四时花朵,腹中充满金玉珠宝。人为地把一个活人偶像化、神圣化,作为崇拜对象供奉起来,竟然是这般模样。在他的身旁,悬挂着镏金的对联,褒奖之词无以复加,例如: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
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硬要把一个政治小丑打扮成“至圣至神”的模样,如同乾坤日月一般。可见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已经发展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了。
令人齿冷的是,如痴如狂崇拜魏忠贤的官僚,未必不知道这个政治小丑的底细;未必不知道这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地痞流氓,倾家荡产之后自阉入宫,充当低贱的“小火者”;未必不知道此人凭借阴谋权术,一步步爬到宫内太监的顶层,专擅朝政,野心勃勃。这种个人崇拜并非出于真心,并非敬仰他的道德品质,而是别有所图的政治投机。
李逊之《三朝野记》记载当时的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时指出,朝廷上下一片疯狂:为魏忠贤歌功颂德的奏疏,充满了“扬诩赞叹”之词,“几同劝进”——几乎有劝他登上皇帝宝座之势;而以皇帝圣旨名义发出的朱批,也是“骈语相答,称颂唯恐不至”。朱长祚在《玉镜新谭》中感慨地写道:窃观一刑余之人,而天下贡谀献媚、人心昧理之徒,翕然附和而崇敬之,称其功如周召(按:周公、召公),颂其德如禹汤(按:夏禹、成汤),以致遍地立祠、设像而祝厘焉。呜呼,当此岁浸民匮之日,一祠之费奚若数万金哉!飞甍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天上之王宫……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无聊文人——国子监生(国立大学学生)陆万龄,唯恐魏忠贤不知道自己的赤胆忠心,居然向皇帝提出,在孔庙中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忠贤的父亲配祀孔子的父亲;并且主张在国子监西侧建造魏忠贤生祠。理由是,魏忠贤铲除“东林党”,犹如孔子杀少正卯;魏忠贤编《三朝要典》,犹如孔子笔削《春秋》。一个尊奉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读书人,竟然恬不知耻地要让文盲阉竖和儒学大师一起配祀孔子,岂不是热昏了头!简直是斯文扫地,辱没先师。
在一个皇帝、一个女人、一帮吹鼓手的推波助澜下,魏忠贤的“无上名号”愈来愈多,也愈来愈离奇,有什么“厂臣”、“元臣”、“上公”、“尚公”、“殿爷”、“祖爷”、“老祖爷”、“千岁”、“九千岁”等等。把“千岁”、“九千岁”这些皇室勋戚的尊称用于一个太监,已经够出格的了,然而魏忠贤似乎还不满意。因而有些人干脆叫他“九千九百岁”。据吕毖《明朝小史》记载,那些阿谀奉承之徒,在魏忠贤面前连干儿义子都挨不上,居然以干孙子自居,对他行五拜三叩头礼,口中高呼“九千九百岁爷爷”。
魏忠贤个人崇拜已经达到它所能达到的顶峰了。如果明熹宗不是在天启七年(1627)死去,疯狂的魏忠贤个人崇拜运动将会发展到何种地步,是难以预料的。
朱由校的绝嗣
天启五年(1625)五月十八日,朱由校在客氏与魏忠贤陪同下,祭祀方泽祭坛后,来到西苑游乐。客、魏二人在桥北浅水处游船上饮酒寻欢,朱由校在两名亲信太监引导下,在深水处荡漾小舟,相顾欢笑,俨然神仙一般。忽然间,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掀翻了小舟,三人一起落水,两岸随从顿时惊惶失措。经过手忙脚乱的抢救,朱由校幸免于难,两名太监溺水身亡。魏忠贤因护驾失职,专门在七月十五日到大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亡灵。朱由校虽然没有被淹死,但受到此番惊吓,本来不佳的身体从此每况愈下。
天启七年夏,朱由校病情加剧,引起朝廷上下的密切关注,请安的奏疏不断送进宫里。内阁首辅黄立极率领文武百官到宫门问候,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了他们。待御医报告了治疗情况后,他向大臣们说,朕的身体素来虚弱,近来因为辽东战事焦虑劳累,终于病倒,目前正在静心休养,凡是重大朝廷政务全由阁臣和厂臣(魏忠贤)商讨对策,用心赞襄。
看来,朱由校自知病入膏肓,已经在安排后事了。终于,在八月十二日他作出了平生最重要的决定。这一天,内阁首辅黄立极率领众大臣来到乾清宫西暖阁,接受皇上的召见。他们察觉到,一向对朝政不感兴趣的皇上,病重之后却念念不忘国事。这大概也可以算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少顷,朱由校向大臣们发布了他在位时的最后一道谕旨。这道谕旨十分重要,事先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深思熟虑。除了再次重申他对王体乾、魏忠贤的信任之外,透露了他昨天单独召见他的五弟——信王朱由检的事。召见时商谈的内容没有明说,其用意已在不言之中——由信王继承皇位。他要让大臣们明白,这是他自己在清醒时作出的安排。
朱由校为什么要传位给五弟朱由检呢?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他本人没有子嗣。怎么会没有子嗣呢?《明史·诸王传》明明记载,熹宗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