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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30-李敖:我最难忘的事和人-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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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怎么打法?这时裁判赶来,指责我,说你这排长怎么这么性急,你们连的第一二三排都还在后面,你这兵器排怎么跑到前面来了?我抬头向右细看,果然山上是我方部队。按兵力配备,兵器排是炮排,理应殿后支援,如今这么快就跑到前面来了,如此变换阵地,也变换得太神速了,这次洋相可出得太大了。从此每逢玩笑,排长们就笑我“七五炮打冲锋”,虽勇气过人,但所用武器,并非冲锋所用。——冲锋都是用步枪上刺刀的,怎可用起好几个人才抬得动的七五炮来?这一糗事,我终身难忘。而张永亭临阵一屁股坐在地上罢战之态,我每一想起,就会失笑。张永亭的伤都在背上、后腿上,正符合中文中“败北”的正解,“北”者即古之“背”字,人在逃走时只见到背部,故“败北”即是“败背”,今闽南语中尚有“败背”之词,就是它的古义与原义。而“北”字另有两人以背相对之形,在篆字中尤其明显,明寓两人乖违之意。张永亭毕竟很优待我这排长,在“七五炮打冲锋”之时,他没“败背”,只是“败北”;没有逃亡,只是坐下向排长乖违一番,对比之下,我真自我陶醉呢!另一方面,多年后我看“巴顿将军”电影,看到巴顿将军用手枪打飞机、以司令官指挥交通的那种荒腔走板的气势与奇趣,我对我当年的荒腔走板,才稍有自解与自嘲,我想巴顿杀得性起,用“七五炮打冲锋”的戏剧性动作,也许大有可采吧?

  
    有一次大家聊天,谈到“反攻大陆”。张永亭半开玩笑说:“反攻大陆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掘掉自己的祖坟。——祖坟风水不好,害得我一辈子倒了大霉。”我反问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呢?”他说:“回不去吗?那我退伍后,老得不能动了以后,我就脱掉裤子,跳河自杀。——自丢前我会向我妈说:‘妈,我光着屁股来,现在光着屁股回去了!’”我听了这话,想起《旧约》(约伯记)“我赤身出子母眙,也必赤身归回”之语,深感张永亭对人生彻悟之深,颇有古趣。

  
    我退伍前不久,在去高雄的车上,碰到张永亭和他的女朋友,吓了我一跳!那女人长得黑胖结实,粗眉大眼,还有胡子,比魁梧厚实的张永亭至少还重一倍以上,煞是吓人,天下竟有如此女人也!第二天我跟张永亭说:“你好容易赢了几个钱,为什么不逛逛窑子,何必还跟有夫之妇乱扯,又多花钱,又划不来?”他答道:“我没钱时,她跟我来,不要钱;现在有钱了,就不理人家,怎么好意思?”——这就是张永亭的男女伦理,也是他的淳厚处。

  由于我和他较亲,他与我最熟,所以我日记中,就留下了这些记录:一九六○年八月十四日:“张永亭夜来央我帮其赎手表(求我向行政官说项,准其借钱,)并说此后一定不赌了。我说‘羊忘不了吃草,狗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赌么?他妈的不要再罗嗦,这个忙不帮。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边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死了这颗心吧!(后来他走了,还连说明天再找我来赎表。阿周等怪我送他钱,我以其可怜,终不忍也。)八月十五日:“晚饭后永亭笑嘻嘻来,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表赢回来了,这小子真烂污!”八月十六日:“张永亭他妈的手表又输掉了。”

  
    我在部队,对每个人都客气,但对张永亭却熟得可以佯骂之,并逼他为我做事。张永亭有次向我抱怨说:“我当兵当这么久,没给人擦过枪,现在给你擦了好几次枪了。”可是抱怨是说着玩的,他还得照擦不误。

  最难忘的是在连中第一次长行军,两天走九十二里,从高雄县的仁武,直走到台南县的 
拔林。第一天由五点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间,大家都走累了,我这书生,比起他们来,当然更累。突然张永亭走过来,端着由民家讨来的一盆热洗脚水,要我洗脚,老兵徐菊生(后来在金门被跳雷炸死)在水中放了些盐,两人的行为,使我深为感动。那时我刚派到连上不过十三天,就能带兵带得如此成功,连长都看得赞美不置。

  
    还有一次在雨中演习,我在狭路上吃饭,头上是雨,饭盒盖住一半,边吃边流入雨水。饭后躲到三角茅棚,脱衣扭干,两手白皱像死人的。这时张永亭出现了,原来他竟偷偷违反军令,冒雨溜回营房,自动替我取来干内衣来换。——一个自己背心经常穿一周而不换洗的家伙,居然对北方老乡的排长如此细心照料,张永亭的异行,由此可见一斑。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我在澎湖退伍。头天晚上,大家为我做惜别之宴,排附亮出兄弟们合资送我的钢笔。散席后张永亭等惜我之去,难过溢于言表,我与他们谈到夜深。第二天清早,官兵集体送我上车,张永亭随车送我到码头。我得知张永亭昨晚只有十元了,为了要送我,特地去赌,可是一下子就输了五块,再也不敢继续赌了,乃最后赏了他十元。同时退伍的施大哥(河北人)也送了他十元。头天晚上台湾阿兵哥周忠明送我“川资”,我谢绝了,所以十元送张永亭后,余款仅够回家的火车票了。

  
    退伍最初几年,有袍泽北来,还谈到张永亭。说张永亭还是老样子。后来我处境益艰,以至入狱,军中消息,长绝已久,不知老样子的张永亭是否依旧当年。今晚追忆,往事恍然、故人历历,但其间横隔,已沧桑三十年。故人日远,而我也老去,特为零墨,以志前缘。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三日


 
李敖研究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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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难忘的一位残障人士

——病房里的哲学家——介绍《邱铭笙用写的卡通动画黑色幽默》

 

  
    一月里读了一本动人的怪书——《邱铭笙用写的卡通动画黑色喜剧》,想写一点介绍。

  
    作者邱铭笙三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脚踏实地”过。不过,他的身体,虽然坐上轮椅,不再“脚踏实地”;但他的精神,却坐上风火轮,上天下地起来。在不幸的人生遭际中,最难得的,他既不自弃,也不自怜,反倒奋发向上,成为一个极有才华与巧思的写作者。在他活泼动人的文笔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残障者洞澈人生的独白,独白里洋溢着快乐与自信,心理健康得连得了小儿麻痹症的罗斯福总统都得退避白宫,我认为邱铭笙比罗斯福伟大,因为罗斯福的心理健康,得自飞黄腾达,前呼后拥的总统生涯,但邱铭笙呢,却得自飞来横祸、前思后想的黑暗岁月。邱铭笙有一雅号叫“瑞福”(Redford),与美国明星劳勃瑞福同名,他自嘲式的写道:

  劳勃瑞福邱(ROBERT REDFORD CHIU)妙龄三岁后天坏脚,但天生好手,擅长上下其手,小时喜欢画图,大了喜欢操觚,就是不喜欢念“教育部审定”的书。 自动由升学班请调放牛班,在牛骥同一皂里,学业是障业,考试是牛刀小试,从升学班至少探花榜眼而为放牛班执牛耳的状元,劳勃瑞福邱非是鸡首,即为牛头,不做屁股,也不当尾巴,“强人”也!

  
春梦无痕,秋风容易,瑞福邱渐渐在成长,瑞福邱的成长过程充满了辛酸,环境所逼,琴剑飘零,总是一个人在挣扎,强忍眼泪,显出生命更坚强!瑞福邱生长在一个黯淡无望的环境,如同“小妇人”书中所说的“黑暗的像非洲”,劳勃瑞福邱没有两只脚,却希望有四条腿能够“远离非洲”!

  

  这是邱铭笙的黑暗岁月。

  
    一般残障人士,除了生理上的黑暗外,更黑暗的,是他们心理上的阴影。但是,邱铭笙却以“‘强人’也”的豁达,“显出生命更坚强”。不过那种坚强,并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出自哲学家式的胸怀,试看他后来在台北仁爱医院动骨科手术时所写的一些手记,便见端详。

  他写他开刀前后的情况:

  
    开刀大典定在早晨八点三十分隆重举行。八点钟,护士小甜甜来,将我按倒在床,她伏下来,脱掉我的衣服……,然后,然后没有什么,她为我穿上手术衣,再然后和两位护校实习女生一起用推车把我推向开刀房,这一去,生死未卜了!

  
    进了开刀房,小甜甜等向邱公子鞠躬告退,邱公子给她们飞吻,对她们说“生离死别”了,她们三人都忍俊不禁,莞尔而去!开刀房里医师护士都已装备齐全,个个都像屠宰场的屠夫,尤其张金龙,一脸横肉最像。因恐在手术进行中意外导电被触死,怕死的医师护士都穿木屐,gegegege,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仿佛“再见阿郎”。各种刀械闪闪发亮,待会群医就以这些刀俎将邱公子当鱼肉,打了麻药,人事不知,就要让医师护士毛手毛脚上中下前后左右消磨个够!此时张金龙两手握双刀,狞笑着说:“嘿嘿嘿,不用害怕,打了麻醉针,你就不省人事,不会痛也不会痒,开刀的过程你全然不知,一刀下去,你立刻血肉横飞,我要把你身体里面的器官拿出来把玩一番,再放回去!”我想到一个医师开完刀后把器材遗留在病人肚子里,再开一次刀取出来的笑话。张金龙是“老粗”,护士小姐常取笑他人粗鲁,难怪“岁头呷到三十外”了,还是裤子破了没人补,邱公子担心他“呷到好死了,还无某倘好娶”,心理不平衡,粗心大意真的把什么东西,剪刀石头布的留在我能容的肚子里,这可不是笑话!所以邱公子悄悄的对红粉好友赵培鑫耳边细语,务必多加留意。赵培鑫是台中中国医药学院分发来台北市立仁爱医院实习的准医师,为一女学士,女人都小心眼儿,锱铢必较,有赵培鑫这个女人一旁警戒,天塌下来先压到她,她再压到我,软绵绵的,邱公子可稍安心也!邱公子银牙暗咬赵准医师耳朵,以蚊声的口吻曰:“外科医师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眼皮眨也不眨!尤要盯牢张金龙和陈光耀,他俩前几天色迷迷的向我借‘PLAYBOY’被我严词拒绝,耿耿于怀,吾深怕他二人暗施毒手,在手术中联手对我引刀成一快,使我遭遇不测!”所以要赵红粉密切提防张、陈二者狼狈为奸,对邱绿叶图谋不轨。赵红粉说:“相公放心无妨,娘子自当留意!”话声刚落,主操刀的主任医师以大寨主的架式大步向前,“大醉侠”麻醉医师醉茫茫的一个箭步抢先,抓起邱公子玉臂就是一针,瞬时将邱公子做翻,邱公子突然想到《水浒传》十字坡那一段,邱公子又想到张金龙有一个祖宗叫菜园子张青;邱公子已经感到头重脚轻;邱公子想喊赵娘子聊聊……。

  
    入手术房和入洞房的感受自然不同,入洞房同样会紧张;但那是膨胀充血,心跳加快,又欲仙欲死的紧张,入手术房只有担心“回不来”的紧张。入洞房也可能“回不来”,但和入手术房的“回不来”相比,一是“玫瑰花下死”,一是“手术台上亡”,同样做鬼,一是风流鬼,“爱是,鬼也做爱”;一是倒霉鬼,鬼都不爱!同样赤身露体的孤魂野鬼,前者无疑是“过瘾”,“痛快”多了……!

  
    八点钟进开刀房,八点三十分行开刀大典,十一时半礼成,十一时三刻邱公子悠悠转醒,已经躺在恢复室里,恢复室里非常安静,只有一位护士小姐在旁随时注意邱公子恢复的情况。躺在塑胶罩中,邱公于也在找话题跟旁边的护士小姐交谈,即使在这个时候,邱公子还是这么风流可爱!醒来之后,医师朋友不时前来探望,真是杏林春暖!好想唱“条”台语“瓜”:“犹原是忠实的朋友,卡有人情味!”打定主意,赶明儿个把“PLAYBOY”借给他们看吧,还有一本“阁楼”,一卷A片,统统拿去吧,让他们看得见色流精!

  
    午后两点四十五分,完全恢复,小甜甜推着推车来接回病房,经过三东护理站,邱公子向里头团团转的护士小姐们很富男性魅力的大喊:我回来了!护士们听到是邱公子勾魂的磁性声音,纷纷丢下工作,呼声掌声交加,场面热烈,有如总统莅临!

  在这些文字里,一个洒脱轻快的病人的嘴脸,已经跃然纸上。

  再看他写住院时的一个小护士:

  
    住院共三个月,其中有一段时间一直珍贵在我心深处。是开刀后的第三个星期,那个星期轮值三东319病房的护校实习女生,叫连培如,台北市人,是新店耕莘护校来的。连培如是最可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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