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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过把瘾就死 -王朔-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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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一分为二地半斤八两分了吧?你看着什么好就拿什么,我都无所谓。”
  “我就拿几本书走,其余的都留给你。”
  “不用。”她态度坚决地说。“留给我也没什么用,值钱的你统统拿走。”
  “拿走我那儿也没地方搁,你又何必再花钱置。”
  “那好,算先存我这儿,你什么时候需要时来取。”
  一时无话,我提醒自己该走了,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愿告辞,也说不上是对什么留恋。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么?饿了,身上冷。”
  “有,一天没吃东西我也饿了,又不好意思留你吃饭。”
  “我想留下来吃饭,想。”我连忙说,把大衣脱下。

  杜梅忙着准备食物时,我在屋里溜过,拣起她床头扣着的一本看了一半的书翻翻内容。

  “看这种书干吗?”
  “没事,看着玩。”
  “多出去找找朋友,别老一个人闷在屋里看书,会把情绪弄消沉的。老实说,我担心你。”
  “希望你别觉得我假惺惺的。我真的愿意你……怎么说呢?一个字:好。”
  “你瞧我不是挺好?”好抬头笑。“我知道你不是假惺惺,你也用不着假了。”
  我们坐下吃简单的热饭时,杜梅抱歉地说:“按说应该大吃一顿才对,来不及准备。”她又问:“你喝酒么?这儿还有你喝剩的半瓶酒。”
  “不喝。”我说。

  “喝点暖和暖和,我也喝点。”
  “那就只喝一点。”我伸过杯子接酒。

  “怎么说呢?这话特难说,可不说我心里又实在蹩得慌,总像什么事没做彻底。”
  “说吧。”她说,“现在我们还有什么不好明说的?可以说点实话了。”
  “不谈具体问题,只说情绪。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你。是的,就是内疚。不认为自己这事办得不对,但就是摆不脱内疚。”
  “我知道了,我很高兴。”
  “噢,你不必为我解脱。”
  “不是为你解脱,而是我真高兴,就对你这么说了。”她抿了一口酒,咂咂嘴道:“既然你对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对人实话实说,这些天有时,我也总想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一幕一幕地过电影。偶尔一恍惚,总觉得你还在,只是有事出去了,走廊里一响起人走路的脚步声,就尖起耳朵听……噢,我这么说不是想让你同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三点头,“我不会那么认为的。”
  “想来想去,觉得你不都错,有的也有道理,倒是我有时显得太无礼了。”
  她放下酒杯深深叹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笑:“自己瞎折腾把你这么个好人白白赶上山了。”
  “哪里,我哪里算得上好人,你这话真让我惭愧。我无礼的时候比你多,大部份的时候是我无礼。其实很多时候我当场就感觉到了,就是转不过来。”
  “好啦,我们不必互相检讨了。来,干一杯,希望你再找别找我这么厉害的。”
  “你不算厉害,你其实挺温柔,只是我太自私。干!下次千万别找我这样自私的男人。”
  她一笑,捂捂一侧的脸蛋:“没准找来找去,都是你这样的。我怎么才喝两口就头晕?”
  “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说了你别生气。”
  “不生气,今天说什么都不生气。”
  “我一直怀疑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想娶我。不过是巧了,当时我想结婚,而我又是你认识的女的里当时最好的。”
  “也许,我自己说不清。反正当时我觉得挺可怕的,一点没有书上描绘的那种陶醉感。
还记得么?咱们领结婚证那天就吵了一架。”
  “也怨我,那么急促就同意和你结婚了。我太自信,大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了。”
  “也算是遇人不淑吧。”
  我们一起哈哈笑起来。杜侮也晃了一阵,定下神态盯着我认真地说:
  “也有点身不由已。”
  我没说话。

  “哎,”她忽然高声,赂膊肘放到桌上,“你说咱们那算爱情么?我指咱们好的那一段。”
  “得算吧。”我还是那么说,“不过如此。”
  “可我们老吵架。”她皱着眉头说。“我一想起我们在一起的事就净是怎么跟你吵架,别人也这样么?”
  “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可我们这个,尽管老吵,我觉得还是算!”我这次的语气十分肯定。

  她迟疑地看我一眼,旋即眉开眼笑:“那我就觉得够本儿了。”
  “过把瘾就死是么?”
  “过把瘾就死!”
  我忽然感到这话说得不祥,忙岔开话道:“还有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暧昧地瞟我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坏笑:“真希望我那一刀砍下去,不砍死,光让你残废。”
  我要走了,一边穿大衣,一边酒气冲天地不断指着她唠叨:“不许胡来,好好过你的,我要定期检查的。你要过得不好,我可不答应。”
  她笑嘻嘻地说:“几天检查一次呀?”
  “别嬉皮笑脸的,你必须对得起我。”我走到门口,又转回来,郑重地向她建议:“我做你最好的朋友好么?”
  “不要!”她正色道。我不要你做我的朋友!”
  “那就算了。”我穿好大农,挟起要带走的一摞书,刚要开门,她在后面叫我:“等等。”
  我转过身,她严肃地走上前,轻声说:“再抱我一次。”
  那摞书噼哩叭啦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

  我搂住她的头,下巴贴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眼泪就一滴滴流下来了。

  我和几个朋友去了趟南方。他们去谈生意,想带一桌牌,包吃包住包玩,我就作为“牌架子”去了。脸上的伤疤也可以冒充杀手,在交易现场起一种威慑作用。

  我不打算在原单位混下去了,准备出来做生意,只是还没想好是先当马仔还是自己直接空手套狼。

  潘佑军也准备和我一起干,出了上百个大胆的设想,其中我能记住的两个:一个是给陶然亭公司盖个顶,变成亚洲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室内公园,当然这要吸收一部分外资;另一个是成立全国性病防治宣传基金会,一人捐一元钱,全国就是10亿,刨去1亿铁公鸡,另外还可以下设一些由从良妓组成的福利工厂,专门生产供外贸出口的绣花枕头。

  这期间我有过几次艳遇,都是些没文化的妇女,连她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要是不上床连一句话都没有。几次艳遇都像是哑剧大师的表演。

  我和我的那位女同学关系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也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她倒是位堪称文雅的妇女,相当知趣儿,也不乏幽默感。我们在很多方面很默契,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柔情蜜意。只是有一次,她毫不唐突差不多是顺水推舟地随意问了我一句:“你爱我么?”
  我的反应之强烈事后令我自己也很吃惊,可以说是相当粗暴无礼,连起码的体面都未顾及。

  我大声厉喝:“不!不爱!”
  与其说她为我的回答所激怒,不如说我的反应令她畏惧。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也用不着使这么大劲回答呀。”
  之后,她对我仍是一如既往,倒是我自己惭愧了,不肯再与她见面。

  我想解释我的情感,但想来想去所有的缘由都是托辞,只能显得虚伪。

  我几乎不太上街,城里发生的任何声势浩大或激动人心的事情,于我都是隔世之嚣。我的朋友都在城西郊区,离婚后,我的生活圈子也就局限在城西郊。

  有时我也想到杜梅,独处时或看电视时思绪会突然飘落到她身上,过去我们共同生活的一些片断会有声有色极其生动地出现在我眼前,令我久久怅然。

  有时去城东有约,乘车经过杜梅她们医院那条街,我也会不由想起她,不知能不能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发现她。

  初春的一天夜里,我们去一个人家谈了点“事”回来,几个人挤在一辆微型车里,一边聊天一边沿着南三环路往西开。

  当时已过12点,南三环又偏僻,马路上除了偶尔呼啸而过一辆车,人迹旨无。

  快到六里桥时,前面出现一个骑车人,车骑得飞快,忽而没入树荫,忽而出现在路灯之下。我们的车超过这个人时,潘佑军忽然捅我:“杜梅。”
  我疾忙回头,骑车人已隐入树荫。

  “慢点开,慢点开。”潘佑军对司机说。

  汽车减速了,杜梅清晰地出现在一盏路灯的光晕下。她两眼发直,神态严峻,两脚机械有力地蹬着车,照直前冲,头发像一朵妖娆蛊惑人的黑花狂舞蓬炸在脑后,似乎那柔软的根根黑发绑了钢丝统统变得强直。

  她身后是黑鸦鸦的田野和苍郁如墨的一排排树冠,她在这黑白分明的边缘轻盈如烟地掠过。像是波涛掀起的一朵浪花,失去控制地向前急急地奔去,只待在空中或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顷刻粉碎,化为乌有,方才心甘。

  “她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潘佑军担忧地问。

  “停车,停车。”我朝司机喊。

  汽车刹住,我开了车门跳下来,站在马路中间,她箭一般地冲过来,根本没看见汽车和和。

  我一把抓住她的车后架,自行车的冲力险些给我带个跟头。

  潘佑军也下了车,抓住她的车把,对她说:“杜梅,是我们。”
  “放开!放开我!”她野蛮地朝我们喊,似乎完全不认识我们。

  她耸着身子在车梁上站起来,用力蹬着已经被定住的车子,人高出我们一截,头发披散,眼冒凶光,像个巨大凶猛的猩猩。

  “杜梅,是我。”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下车。“你去哪儿?”
  她劈面给我一掌,我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我捂着脸叫:“你干嘛?你怎么了?”
  她冷笑,扬手欲再打,被潘佑军抓住。自行车哗地一下倒了。她红着眼睛对我和潘佑军又踢又咬,声壮如牛地吼。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惊恐地冲她嚷,悲恸地问潘佑军:“她怎么啦?”
  “不能放她一人走,把她弄上车。”潘佑军果断地说。

  其他人也从车上下来,帮我们抬她,杜梅又叫又吼拼力挣扎,那声音已近非人。她的力气十分惊人,我们一帮男人也按不住她,每个人都挨了她的抓,她的踢,我已花得像面星条旗了。

  我们终于把她抬上了车,几只手用力把她按在后座,挟压着她。她的吼叫变成一种哀号,在高音区不歇气地长嗥,车上的每一个人无不毛骨悚然,司机手抖得几乎把不住方向盘。

  那哀号长时间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我们把她拉到潘佑军家,她已陷入昏迷。我们把她抬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她脸色惨白,浑身一身一身出汗,很快就湿透了枕巾、床单。我摸她的手,像冰块一样扎手。我束手无策,惊慌难过,只是一个劲问潘佑军:
  “怎么办?她怎么办?要不要去门诊部找个大夫?”
  潘佑军在部队干过卫生员,很沉着,摸了摸杜梅脉膊说:
  “问题不大,脉膊跳得很快,但也相当有力,估计很快会醒过来,要防止她再闹,应该打一针‘冬眠灵’让她睡。”
  “你们这儿有药么?”
  “没有,有也没注射器。我这儿倒有几片安眠药,我们给她灌下去,多少有点作用。”
  我们撬开杜梅紧闭的牙关,给她喂了几片药,水从她嘴里漫出,湿了一脸,我用毛巾把她颊边的水擦掉。

  “她怎么会这样呢?”
  潘佑军没答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后半夜,她醒了,看来那几片安眠药没起太大作用。别人都去睡了,我独自坐在她床边打盹,听到动静一下醒过来。

  她目光柔和,眸子像罩了一层纱朦胧绰约。她像猫一样慵倦无声地坐起来,看见我,微微一笑,接着纳闷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这是谁家?”
  “唔……”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怎么睡着了?怎么不回我们家?”
  “你困了,就睡了。”
  “噢,这是潘佑军家。我们是不是打麻将打太晚了?他和他爱人呢?”
  “你都不记得了?”
  这时,她发现我脸上的累累血痕,立刻下床,捧起我脸,皱着眉问:“怎么搞的?跟谁打架了?你瞧你呀,都出血了!”
  她跺着脚着急心疼地埋怨:“我一会儿不见你就惹事,我看看,疼么?”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我脸上的血道子,引起一阵阵刺痛。

  我一下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哭了起来。我发现我还是爱她,那么爱她,这一发现令我心碎。

  那天夜里,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那处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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