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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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公,您的《清明前后》交给我们演吧!”4月初,赵丹登门拜访,一见面便对他说,“我和徐韬、王为一、朱今明等从新疆监狱中逃出的难友,刚刚组成了中国艺术剧社,决定第一个戏就上演您的《清明前后》,并且由我担任导演。”
“啊,那可太好了!”茅盾深为感动,但他考虑到该剧社初创,万一演出失败,将会影响剧社的前途和几个十个人的生活,就劝赵丹说,“这件事对你们非同小可,你可要慎重呀!”
“我们考虑过了,愿意冒这个风险,相信这个戏会取得成功。沈先生的脚本我已读了三遍,从内容讲,这剧本具有尖锐的、丰富的现实意义,正是当前最需要的。只是从演出的角度看,怎样使它能够更加……”
看到赵丹欲言又止,茅盾笑道:“请只管大胆说,是不是有些地方不合话剧的规律?”
“不是这个意思,”赵丹接着说,“我是说如何加强戏剧效果,怎样更能出戏,说干脆点,沈先生能不能允许我这个导演对脚本作一些技术性的变动,譬如把太长的对话改得短些,把某些情节改得更富于戏剧性些?……”
“可以,完全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呢?只要能加强演出的效果,你尽管全权处理。”
“沈先生这样信赖我,使我信心倍增。等我把脚本改好,就送来请您过目。”赵丹说。
“不必了,”茅盾说,“你们要抓紧时间排练,争取早日公演,要趁现在毛泽东主席在重庆和国民党谈判的机会,把戏推出去。我想,老蒋囿于目前国共谈判的形势,大概不好意思下令禁演。你既看过脚本,总有一个修改的想法,你现在就可以谈一谈,大的改动有吗?”
赵丹说:“大的改动只有一处,就是把全剧的演潮移到最后一幕,现在的高潮在第四幕,第五幕又低落下来了,所以想把四、五两幕颠倒一下,或者把两幕合并为一幕。另外一点比较大的改动是金澹庵,他是官僚资本的化身,我打算一直不让他出场,却又随处使观众感到有他在幕后,直到最后一幕全剧达到高潮时,才让他出场亮相。您看行不行?”
茅盾感到赵丹所提两点大的改动,都很有理,便欣然同意了。
9月23日,《新华日报》刊出一则广告:“中国艺术剧社不日公演茅盾第一部剧作《清明前后》,导演赵丹,舞台监督朱今明,演员王为一、顾而已、秦怡、赵蕴如、孙坚白等。”
这天晚上,茅盾偕夫人进城看了彩排,发现赵丹扮演了那个只露一面的金澹庵。
9月26日,《清明前后》正式公演了。第一天的上座率只有六、七成。茅盾心里很担心,怕演出成了兔子尾巴。第四天,他不放心,戴了一副墨镜,悄悄去察看售票情况。他大吃一惊:嚯,售票处排起了双行长队!
后来他听说,从第二天起,上座率就逐日增加了。由于场场爆满,星期日还要加演一场。
演出气氛热烈,剧场内掌声不绝。记者在报导中称之为“罕见的现象”,“盛况空前”。
10月11日毛泽东离开重庆返回延安。当时《清明前后》已连续演到第三个星期,12日茅盾就听到消息:当局要停演《清明前后》。他想,赵丹他们的剧团已打响了第一炮,我的剧本也走到了大众中间,停就停吧。
然而停演并未成为事实,不仅如此,国民党的中央电台还在10月16日设立了一个特别节目,介绍《清明前后》。但他们的“介绍”却是:这个话剧内容有毒素,观看过此剧的人应该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弄,没有看过的,切切不要去看。
岂料他们这么一广播,反而帮茅盾和赵丹的中国艺术剧社做了义务广告,观众更加踊跃。
不少工厂的老板看了《清明前后》的演出,大为感动,居然慷慨解囊,包场招待他们的职员、工人看白戏。
有一天,茅盾收到永利化学工业公司四川厂的一封信,希望他能允许该厂排演《清明前后》。茅盾在信中表示,欢迎他们排演《清明前后》,他将不收取演出税。这个工厂公演了好几场。他们给茅盾寄来了铅印的说明书。
10月8日,工业家吴梅羹、胡西园、胡光尘等六人,特地设宴招待茅盾和演出人员。
吴梅羹说:“我们工业界的人看过《清明前后》的,很多人被感动得流泪。这是因为我们工业界的困难痛苦,自己不敢讲,不能讲的,都在戏里讲了出来,全都是真实的。”还有人希望茅盾再写一个《中秋前后》。
这样一部深受欢迎的好戏,刺痛了国民党反动当局的中枢神经,成了他们的心头病,虽然不敢公开明令查禁,却在11月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向各地发出一份密电:“准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张主任道藩10月30日函,‘为茅盾(即沈雁冰)所著之《清明前后》剧本,内容多系指责政府,暴露黑暗,而归结于中国急需变革,以暗示煽惑人民之变乱,种种影射既极明显,而诬蔑又无所不至,请特加注意’等语。查此类书刊发行例应禁止,惟出版检查制度业经废止,对该剧本出版不易限制;固特电达,倘遇该剧上定及剧本流行市上时,希即密饬部属暗中设法制止,免流传播毒为荷。”
茅盾当然无法知道此事。到1946年4月9日,他才从《新华日报》上读到一则报道:
茅盾名著《清明前后》,国民党当局密令禁止,电饬各地暗中制止上演出售。
茅盾指出“张道藩”的名字对妻子说:“哼!这位当面对我十分恭维,在我五十寿辰时又称我‘没有矛盾’的国民党‘党国大员’,终于在我背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破例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四九、哭爱女
从1940年秋天离开延安,茅盾和妻子已有五年没有见到女儿、儿子了。
“哎,把亚男、阿桑丢在延安吃苦,这全是我的过错啊!”孔德沚常常对丈夫絮叨。
茅盾也不时想念一双可爱的女儿。他在《感怀》一首诗里写到他对儿女的思念之情,说自己虽然离开了延安却时时引劲向北国。“双双小儿女,驰书诉契阔。梦晤如生平,欢笑复呜咽。感此倍怆神,但祝健且硕。中夜起徘徊,寒将何凄切!”
几年来,他们给儿女寄过不少信,也接到过孩子的一些回信。儿子来信很少,因而读女儿的信,就成了茅盾和妻子这几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亚男的每封信都给他俩带来无限的慰藉,每封信都充满了对父母的爱。有一次,亚男在信里写道:
“爸爸胖了,这倒是令我们高兴的,爸爸不是从来都是瘦的吗?现在怎么会胖的?我有点想不通,因为照理说近年来只有更辛苦。妈呢?胖瘦?我希望她结实些,不要再虚胖,到重庆逃警报也不方便。甲状腺现在是否完全好了?念念。”
两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仿佛女儿就在眼前。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喜讯传来,举国欢腾。过了几天,茅盾夫妇接到了女儿的来信:
“爸、妈,我很高兴,敌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等得十分心焦的见面日子等到了,我们一定不久就可以见面。”
“德鸿,你快设法把亚男、阿桑接到重庆来,即使让我见上一面也好啊!”妻子急切地说。
茅盾深知妻子思念儿女的感情,答道:“我懂。这几年你跟着我到处奔波,形影不离,然而你的心有一大半在孩子那里,这我知道。你放心,一有机会,我就向恩来同志提出,想法把他俩接来。”
近一个月来,茅盾曾几次进城去郭沫若家里参加民主党派负责人的时局讨论会,也几次出席周公馆的文艺界集会,见到过周恩情为副主席。但都因人多和匆忙,没有找到机会。
在约9月20日,茅盾因腹泻躺在全国文协的宿舍里休息,等妻子进城接他回唐家沱。
以群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正跟他谈报上的一篇杂文,这时,刚从延安调到《新华日报》工作的刘岘夫妇走了进来,还带着他们五岁的小女儿。
“沈先生,您好!”
“啊,刘岘!”茅盾见到这位曾为《子夜》刻过插图的青年版画家,显得十分高兴,边忙问,“你们哪天到的重庆?”
看到茅盾要穿鞋下床,刘岘急忙伸手劝阻。
他只好依靠在床栏上,眼睛闪着光,向刘岘询问延安文艺界的情形,还问了解放区的各方面情况,……他是什么都想知道呵。
刘岘一一地回答了他的询问,并说:“沈先生,我认识你的孩子,和沈霜很熟悉,只是沈霞同志牺牲得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茅盾大吃一惊,忙问。
看到他神色异常,刘岘不知所措,讷讷地问:“沈先生,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快说,我女儿,她究竟出了什么事?”茅盾从床上坐了起来,紧张地问。
刘岘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眼睛觑着叶以群。
茅盾意识到女儿出事了,心想:难道会是真的?怎么可能呢?前几天还收到她的信啊!……胸中一阵憋闷涌起,使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时,叶以群告诉他:“沈先生,这是真的,沈霞同志牺牲了。恩来同志叮嘱我们暂时不要告诉您,怕你们过分伤心,弄坏了身体。前一阵您正好又赶写《清明前后》……”
“她怎么会死的?出了什么事?刘岘,你,你对我说啊!”茅盾带着哭声说。
刘岘看到叶以群点了点头,就说:“据说因为人工流产,手术不慎,出了事故。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茅盾的泪水从眼眶溢了出来,痛哭失声道:“我的亚男呀!你怎么就这样死去了,莫明其妙地死去了!呜……呜……,死于人工流产!啊,这,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你才二十四岁,你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呀!你怎么就……就死了呢?
他边哭边问刘岘:“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8月20日。”
8月20日?都已经一个月了!茅盾心想,为什么琴秋、仲实他们不来一封信,难道能永远瞒着我们?医疗事故,随随便便害死一个人!难道不负法律责任?!
叶以群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张仲实托人带来的,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没有及时交给您。”
茅盾接过信,正要看,忽听楼下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急忙塞到褥子底下,并向叶以群、刘岘夫妇做了个手势。他妻子走进门,见他坐在床沿上,就关心地问:“病好了吗?”看到刘岘夫妇,又说,“原来还有客人。”
“他们是新从延安来的,这是刘岘,这是他妻子、女儿。”茅盾介绍道。
“看,这小姑娘多么像我们亚男小时候,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真可爱!”
刘岘一听茅盾的妻子这么说,感到不妙,连忙把话岔开,与她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走了。
女儿骤然去世的噩耗,对茅盾的打击太大了。他跟妻子回到唐家沱家里,像是害了一场大病,浑身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直昏昏沉沉,缕缕哀思萦绕胸怀。
茅盾只有两个孩子,相比起来,女儿更使他疼爱。在他看来,女儿聪明、刻苦、懂事、有志气,比儿子成熟很多。女儿又从小爱好文学,高中时候就能写出情文并茂的散文,常常得到老师的赞扬和奖励。妻子常对茅盾说:“你的文学细胞,遗传给亚男了。”在延安时,沈霞的英语已达到了一般的水平。茅盾把她送进“抗大”,后来听人说她已是俄语班的高材生。
从女儿的来信里,他逐渐了解到:女儿入了党,有了爱人,叫萧逸,是个文学工作者。
一九四二年秋,两人订了婚,今年春天结了婚。当时,萧逸在延安郊区农村体验生活。一个周末,女儿背上垮包,带上几件衣服、几本书,唱着“信天游”,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萧逸那里。
对着清冷的月光,这两个穿八路军灰布军装的男女战士结合了,没有一杯水酒,也没有一响鞭炮,有的只是两颗火热的心。
这样简朴的婚礼,使茅盾和妻子感到心疼。他自己结婚时,他的父亲已去世十多年,家中没有收笔试,而他母亲还为他花了一千元!现在女儿结婚,虽说是战争年代,但婚礼毕竟是太简朴了。这使他们夫妇觉得欠了女儿一笔债。
茅盾怎能不悲痛万分呵!他想,女儿只有活了二十四个春秋啊!她还没有尝到人生的欢乐,就这样骤然离开了父母,而且死得又如此不值得,她怎能瞑目于九泉呀!
张仲实的信是8月20日写的,信中说,他女儿的死是因为手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