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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热的雪 作者:[苏]+尤里·邦达列夫.-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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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权力大大超过自己的军事委员?
  “政委同志,”欧辛眼睛仍对着灯火,微微拧起淡黄的眉毛。“这些材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秘密。您很清楚今年六月在沃尔霍夫前线的不幸事件。您一定记得吧?”
  “您指的是什么?”维斯宁把手往桌面上一撑,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双手插进皮袄口袋,走了几步,马上感到身上发冷,不愿再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说来说去还是不太懂。您想谈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吗?”
  “是的,有关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这件事使人难忘。就是……”欧辛意味深长地说,并朝掩蔽部顶上望了一眼:高地附近的爆炸声展得顶盖咯吱咯吱地响,蝙蝠灯又在头上摇晃起来。“您听,坦克一直在炮击观察所……”
  维斯宁一屁股坐到桌边,猛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拿烟。但是顶上的碎土成串地落在那盒烟上,维斯宁又红把烟推开,揉揉太阳穴,仿佛要止住头痛似的。他惊讶地正视了欧辛一眼,全身抽搐起来,很想大发雷霞,用拳头敲打桌子,但他只是气愤地说:“这跟坦克有什么相干?……您怎么啦,欧辛同志,在担心……担心一旦全师被围,别宋诺夫和我会出什么问题吗?是什么原因使您这样谨慎小心呢?”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垂下白色的睫毛,恳切而委屈地说,“您干吗要说这种话?我知道别宋诺夫将军的勇敢精仰,也了解您的为人。对可请原谅,军事委员同志,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您为何把我当作十足的糊涂虫?我不愿意被人误解。”
  “应该怎样理解您呀?”
  “我说—件意外的事吧。您知道司令的儿子——别宋诺夫少尉的悲惨遭遇吗?”
  炮弹震撼着掩蔽部,灯又在轧轧乱响的盖板下晃来晃去,碎土块敲击着桌面。有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跑过拖蔽部,嘴里叫喊着,另一些人在答话,但听不清说些什么。维斯宁不去理会外面的喊声。
  “不知道,”维斯宁回答,“我只晓得司令的儿子在沃尔霍夫前线失踪了。您有什么消息?”
  欧辛把头转向掩蔽部门口,侧耳听了听高地上的爆炸声和壕沟里的人声,然后有点迟疑地将一个装得鼓鼓的、没有磨损的新军用皮包放在桌上,他打开皮包,翻着一叠文件。
  “请您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师级政委同志。这张传单我刚弄到手,决定立即向您报告。请看吧……”
  欧辛小心翼冀地从皮包里的一叠文件中抽出—小张哗哗作响的传单,隔着桌子递给维斯宁。
  在没有刨光的桌面上放着一小张黄色的长方形的纸,纸张质地粗劣,印刷也很蹩脚,上面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映入眼帘,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方用粗体黑字印着:“著名的布尔什维克军事长官之子在德军医院治疗”。照片上是个瘦弱不堪、好象大病初愈的小伙子,剃着光头,军便服上佩着少尉领章,领口不知为什么敞开着,露出里面崭新的衬衣斜领。小伙子坐在小桌旁的圈椅里,左方两边各站着一名德国军官朝他虚伪地笑着。小伙子也强作笑容,两眼望着小桌中央的几只高脚酒杯,圈椅的扶手上靠着一根拐杖。
  “这是不是伪造的?难道这真是别宋诺夫将军的儿子吗?”维斯宁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好象被伤寒病折磨得衰弱不堪的、剃着光头的小伙子就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把目光转向欧辛,仿佛在默默地发出警告:如果出了差错,他是不会原谅的。
  “都查对过了,师级政委同志,”欧辛严肃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责任非同小可。“照片上的人绝不会错,请看下面的文字,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说罢,往后一靠,木箱轧轧地响了起来。他从鼻孔里舒出一口气。
  维斯宁匆匆地读着照片下面的短文.一个句子要念好几遍才能勉强弄懂。这些恶毒的、外国腔的词句早已司空见惯,无非是法西斯传单中通常看到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谎言。维斯宁无法集中思想,眼光不时离开短文,他索性停下来看照片,看那个剃光头、强作笑容的小伙子——别宋诺夫的儿子——以及他那倚在圈椅上的拐杖、敞开的领口、斜衬领和瘦骨磷峋的脖子。维斯宁注意到以下几句话:“从战争开始就指挥一个联合兵团的著名苏联军事长官别宋诺夫的儿子向德军指挥部代表反映,他所指挥的连队缺乏训练,装备极差,被拉到战场上去送死,最后一仗打得很惨……别宋诺夫少尉作战勇敢,打得几乎发了狂,后来身负重伤。他说:‘我很惊奇自己被送进医院并治好了伤。我在医院里见过许多苏军俘虏,他们都得到彻底的治疗。苏联宣传部门散布的关于德国人暴行的流言是不符合事实的。在这所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了解到:德国人是高度文明而人道的民族,它要在俄罗斯打倒布尔什维主义,建立自由……”
  “您看完了吗,军事委员同志?我可以把传单收回吗?”欧辛严肃地说,他刚才一直在注视着维斯宁读传单。
  “这确实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还活着,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疑问了,”维斯宁想,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离不开这个佩着少尉领章、身体极度虚弱的小伙子。“别宋诺夫不知道这件事。也许他已猜到了几分,仅仅不能断定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传单里的文字显然是杜撰,此类东西已经屡见不鲜。要不然,就是一同被俘的人中出了个坏蛋,指给德国人看:瞧,他是连长,是将军的儿子。对了,大概是这么国事,这种可能性最大,没有别的可能。之后,他就被送进医院。照片是在第一次审讯时拍的,短文是虚构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小伙子是苏维埃政权和共青团培养出来的啊!我不相信会发生别的情况!我不能相信!”
  “军事委员同志,您知道,这份传单不宜张扬。就是说……我很不希望司令知道这件事。”
  “慢着。”
  “唉,别宋诺夫,别宋诺夫……他说他只收到过关于儿子失踪的通知,在伤亡名册里没有名字……传单是什么时候的?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四日。大约两个月以前。”维斯宁想。
  “军事委员同志,对不起,把传单还给我吧。司令可能偶然走进来。我们不应该使他精神上受刺激……”
  “当别宋诺夫在莫斯科时,那边晓不晓得这件事呢?‘您知道,这份传单不宜张扬’……‘我们不应该使他精神上受刺激’。这样看来,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对司令隐瞒了他儿子悲剧的真相。这又是为什么呢?用意何在呢?”维斯宁心里忖度着。
  “请告诉我,欧辛同志,您相信这张传单吗?”维斯宁低声问道。“您是否相信这个小伙子……出卖了,叛变了?……”
  “我并不这样认为,”欧辛说罢,轻蔑地挥挥手,但马上改变了口气,“不过……在战争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完全可能,这我加道。”
  “您知道?”维斯宁反问了一句,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手指发抖,把传单一叠为四,解开皮袄,揣进贴胸的口袋里。“传单我留下。照您的话办,不张扬。”他把攥紧的双拳放在桌子上,接着说,“现在我劝您立即离开此地!离开观察所,马上就走!这样比较好。快走吧!”
  维期宁用拳头往桌子上一撑,站了起来。
  欧辛也站了起来,但由于动作过猛,膝盖一撞,将桌子碰得摇晃了一下。他那红润的脸膛唰地变为苍白,颊上的皮肉也绷紧了。
  “假如被围后发生不测,欧辛上校……”维斯宁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假如发生不测,那么最保险的……喏,就是它。”他顺皮带一摸,拍拍腰间的手枪套。“就靠它……”
  两人隔着桌子,默默地相对站了一会儿。
  高地上响着密集的坦克炮击声,掩蔽部仿佛被气浪推向一边,成串的泥土从盖板顺着墙壁掉下来,沙沙地撒落在铺板上。蝙蝠灯摇来晃去,玻璃罩被熏得发了黑。外边壕沟里人来人往,口令声声,话语喧哗。
  维斯宁在这番谈话之后想出外吸一口严寒的空气。这时,他看见欧辛的厚嘴唇在微笑,然而他那浅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于是,维斯宁便生硬地说,那声调连他自己也感到难堪:“关于这次谈话,不许让别宋诺夫知道一个字!”
  欧辛有礼貌地保持沉默。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维斯宁职权大,跟方面军军事变员戈鲁勃科夫关系密切,一刻也没有忘记维斯宁有权与莫斯科直接联系,但同时他又想到维斯宁过于急躁,目光短浅,处事不慎,甚至失之软弱,而这种人的地位往往是不牢靠的。他对维斯宁的底细一清二楚,知道他过去不是基干军官,而是文职人员,是高级党校和政治学院的教员。欧辛记得很清楚,维斯宁现在的妻子是续娶的,是个化学教员,亚美尼亚人,他十岁的女儿尼娜系前妻所生,前妻的兄弟在三十年代末被判了罪,此事累及维斯宁,使他受到严厉警告,直至战争爆发前夕才撤销处分。他在一九四一年已担任师政委,当时曾带领将近一团人从叶尔尼亚突围出来。欧辛还知道和记得许多大约维斯宁本人早巳忘却了的其它事情。但是,尽管这一切在欧辛那记忆力很强的脑袋里翻腾,他在表面上却惯于用谈淡的微笑来掩饰。
  此刻,他就是带着这种使人不易捉摸的表情回答维新宁:“我个人什么也不坚持,师级政委同志。我仅仅履行自己的职责……行政上的和党内的。”
  “既然您的职责已经尽到,”维斯宁阴郁地说,“您就没有必要待在这里。我再说一温:立即离开观察所,别担心发生什么不侧!您的谨慎小心简直荒唐透顶!难道—’听见‘包围’两个字就吓得疑神疑鬼了吗?”
  维斯宁走到桌边,朝欧辛上校望了一眼,眼镜上的玻璃片闪了一下。他抓起那包落满泥土的香烟,走到掩蔽部门口,一弯身跨了出去。门外一片黑暗。信号弹在远处闪着亮光。胸墙上的夜风把冲锋枪的扫射声和大炮的轰击声吹到了远方。

  第十七章
  维斯宁从掩蔽部走进壕沟里,没有立即看到别宋诺夫,因为红红绿绿的信号弹使他眼花缭乱,哒哒的枪声震耳欲聋。他只看见几个人趴在壕沟转弯处的胸墙上,用冲锋枪向下扫射。
  维斯宁走过去随口问道:“发现什么情况?朝哪儿打枪?”
  “有人爬上高地!”胸墙上有个人回答他,“摸上来了,哼……!”那人说罢,又打丁挺长的一个连射,然后把弹盘弄得咔嚓一响。“对不起,师级政委同志!”
  维斯宁认出说话的人是鲍日契科少校。少校的帽子推在后脑勺上,露出他那秃得过早的头顶,脸上的表情又快活又激动。
  “我又不是大姑娘,讲什么客气。”维斯宁微微一笑,“常言道,精神振奋。我倒佩服您这两下子。司令在哪儿?”
  “就在前面,顺着壕沟过去。他跟杰耶夫在一起。”鲍日契科答道,顺便打听起来:“噢,欧辛呢?他在哪儿?真是个英雄!可以说是冲锋陷阵而来!可是他到观察所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参加战斗,想捞个把勋章挂在胸前呢》连卡斯扬金也说不知道。严守军事秘密,好样的!”
  鲍日契科打枪打得上了劲,说话也随便了,他并不掩饰素来跟维斯宁说话时那种放心大胆的口气。提到卡斯扬金时,鲍日契科在一个人的背上拍了一巴掌,那人象黑土堆似的趴在他旁边的胸墙上。鲍日契科笑了起来:
  “师级政委同志,我正在劝卡斯扬金,要他象诗歌里所写的那样去消灭侵略者。哪怕就打死一个吧,也好在战后讲给人家听一听。可是他说对诗歌不感兴趣。卡斯扬金,没有关系,我来培养你。用不着坐冷板凳,磨得你屁股上生老茧。请原谅我讲粗话,政委同志……卡斯扬金,趁我还活着,你就学一点吧!来,朝那边打几梭短的!”
  “您别缠着我,少校同志!”卡斯扬金窘了,同他顶起嘴来,“军事委员同志,鲍日契科少校没有权利对我发号施令,没有权利拿不相于的事情来责备我……”
  “您怎么还在这儿,卡斯扬金!为什么还待在这儿?”继斯宁感到奇怪。
  鲍日契科喜欢跟别人交谈心直口快,谈天时总要说几句笑话。维斯宁一向喜欢他的性格,故而对他的放肆的议论并不介意。经过跟欧辛的谈话,活生生的事实突然无情地揭示了别宋诺大的儿子的不幸遭遇,这使维斯宁非常痛苦。因此一见到卡斯扬金,他便想起欧辛尚未离开观察所。
  这时,卡斯扬金肚子贴着地面从胸墙上爬下来,满脸委屈地拉拉皮带,抖着身上的泥巴。
  维斯宁用不太习惯的命令口气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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