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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茅盾文学奖]第7届-麦家:暗算-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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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这样,我……我……”

    最后,她向我发誓说,从她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再也没有让那个山西人碰过一
下。

    不知为什么,虽然我相信她流的泪包括所说的都可能是真的,但就是无法打动
我,哪怕是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墙那边传来孩子恐惧的哭喊声,我厌倦地站起身,
冷漠又粗暴地责令她离开我家。

    第二天,有人看见林小芳抱着孩子离开了701,却没有人看见她再回来,也
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年秋天,我去上海出差,顺便去陆家堰看望阿
炳母亲,才知道林小芳离开701后就来到陆家堰,一直和阿炳母亲生活在一起。
奇怪的是,我没看见那个小孩,问林小芳,她也不告诉我具体情况,只是说他不配
呆在这家里。从她说话的口气和做事看,她完全把这里当做了自己家,而阿炳母亲
炫耀地说她是全陆家堰最好的儿媳妇,村里人都在夸她老人家福气好。

    1983年,老人因糖尿病症引发心脏衰竭去世。村里人说,在安葬老人后的
当天,林小芳便离开了陆家堰,并且都说她是回了阿炳原来的部队。但我们知道,
她并没有回来。她到底去了哪里?说真的,她的下落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开始有人
说她是回了自己老家了,也有人说她是去了山西了。但是后来证实这些说法都属谣
传,于是又冒出新的说法,有人说她离开陆家堰后就跳进了黄浦江,有人又说曾在
上海街头见过她。

    总之,关于她的下落问题,我感觉似乎比阿炳出奇的听力还要神秘和离奇。

                                (完)

中部:看风者
 
有问题得天使
 
她是个天使,但并不完美。她是个有问题的大使。她就是701 破译局欧洲处第
五任处长黄依依。在701 ,有关黄依依的传闻并不比瞎子阿炳平淡,人们因着自己
的好恶和见闻,以不同的感受向我讲述着同一个人的故事和传闻。他们的讲述是那
么引人入胜,使我对这位破译局历史上唯一的女处长——黄处长——充满了写作冲
动。但我一直不敢贸然下笔,因为一个对黄依依故事最知情的人,一个像讲阿炳故
事的安院长一样的人物,我迟迟未能谋面,他其实就是瞎子阿炳故事中的钱院长。

  钱院长是701 历史上的第四任院长,且资格甚老,系701 初创时著名的九位元
老之一,曾有“九君子”之称。现在九君子大多已相继辞世,他是唯一在世的,已
经八十好几。但身体似乎还好,跟我握手时,我感觉他手上的气力很充足,说话的
声音也是有气有力的,只是浓重的湘西土语让我听来有些吃力。他于1985年离休,
离休后一直生活在北方某偏僻小镇,那里既不是他的家乡,也不是他的工作地,只
是他刚满周岁的小孙子胡乱确定的一个地方。据说,钱老这人颇为怪异,离休时面
对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都不去,只要求组织上给他任意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
活。不管哪里,只要陌生!这可把组织上难住了,因为中国这么大,他陌生的地方
多着呢,怎么来确定呢?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主,让只有周岁的小孙子在一幅中国
地图上随便丢了枚硬币,硬币停落之处,便为他归宿之地。这有点宿命的意思。就
这样,这些年来此犹如一只失散的鸟,过着几乎与701 火隔绝的生活。时间长了,
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后来当然找到了,但可以想见,要想请他开口决非易事。无疑。当初他选择‘
失散’的目的本身大概就是为了免开尊口,所以我能理解。

  但我不能接受。最后,我以巨大的耐心和诚恳战胜了他的固执,不过不是全胜,
只能算半胜。他同意跟我讲关于黄依依的故事,但同时要求我,是签字画押地要求,
在本书中不能写他的故事。是有所指的故事。那故事,我在701 已经有所耳闻,我
相信如果写出来,也许是本书中的最好看的故事。现在。我跟他签字画押过,这故
事成了我的禁忌,讳莫如深,在此不敢有半权涉及。连暗示也不敢。他还要求我,
关于黄依依的故事,只能采用他的〃 说法〃 ,不能加进任何他人提供的说法,包括
档案资料。这也是签字画押过的。所以,现在我只能以他的口吻讲述本政事。

  不过,说真的,他的讲述远没有我的乡党讲得好,也许是年纪大的缘故吧,讲
得特别拉拉扯扯,我几乎花了多于对付阿炳故事一倍的精力,才勉强整理出下面这
个“版本”,应该说,依然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我没办法,因为我不能添加材
料,不能变腔改调,只能删繁就简,和做些词语的调整而已。如此这般,也只能是
这个样子——

                 01

  是1960年夏天的一个雨夜,我以杨小纲的名字,住进了位于北京海淀区南郊的
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招待所。大约是3 个小时前,研究所王所长就接到科学院
主要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说的就是我即将“莅临”的事。领导对他说:“人一到
你就通知我。”挂电话之前,领导又交代:他是个有特殊使命的人,你们一定要保
证他的安全。于是,所长一放下电话,便直奔招待所,守在招待所刚修缮一新的大
厅里,诚惶诚恐地等我出现,不时还不顾雨淋,到楼外边向远处张望。可以说,他
在心里是早把我盼望了又盼望,也许还用心推敲着“觐见”我时应有的辞令。但当
我真正出现时,他却仅仅是多看了我几眼而已,没有上来招呼我,更没有“热情接
待”我。

  所长大人怠慢我的原因也许有两个,一是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又黑,我在雨
中像一个逃兵一样地冲进楼里,脸上的神情和身上的衣衫都显露出一种落魄和慌张
;二是我在服务台登记时用了一个假名字:杨小纲。我注意到,开始所长大人对我
的出现还是有点敏感的,我一进去,他始终用警疑的目光忽明忽暗地打量我,转悠
在我身边,像个探子。我到服务台登记时,他也跟着我磨蹭到旁边,装模作样地跟
服务员说事。低级的探子!但当我掏出的那张介绍信函——它不但纸质普普通通,
而且只是证明我不过是南方某高校一名叫杨小纲的教职工时。他顿时对我了无兴趣,
迅速从我身边滑开,我的背脊骨甚至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在拖着沉重的步子背离
我。当我办完登记手续,住楼上走时,我看到他在门前不安地踱着步,焦虑的目光
时不时扎进黑暗的雨丝中,好像我还在来路上,随时都可能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说真的,我没想到我的一个习以为常的老习惯,竟然让年迈的所长大人平白增
添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我是说,用假名字登记住宿或办事,是我素有的习惯,
也是需要。老实说,我的身上备有各种各样的空白介绍信,我以什么身份和名姓住
进该招待所,完全是随心所欲和偶然的。客观地说,就看我当时伸进挎包的手率先
摸到“哪一页”——那里面有许多页差不多大小和软硬的介绍信函。当时,我首先抽出来的是
一张由北方某省政府给一个名叫谢兴国的处长开出的介绍信,只是,我觉得这个职
称跟我此刻落汤鸡的模样不大符合,于是又临时重新楼了一张,即杨小钢的那张。
不用说,谢兴国和某省政府处长当然都不是我的真实身份,我的真实身份是——真
名叫钱之江,身份是特别单位701 副院长兼破译局局长,内部代号为A705,即701
五号人物的意思。但如果要说我使用过的名字之多,绝了亚于一个江湖老骗子,可
以说一本百家姓谱里我至少用过半本的姓氏。别的不说,就说在那次为期8 人的路
上,我先后用过李先进、陈东明、戴聪明、刘玉堂等6 个名字,它们一定程度卜说
明我此行经事之多,和我固有的谨慎。

  是谨慎,不是胆怯。谨慎和胆怯,跟冷漠和郁闷一样,看起来有点相似,骨子
里却有天壤之别。

  本来,王所长已经替我开好房间。301 房间。这是个套问,里间有一张暗红的
古典的雕花大木床,床上叠着绸缎的花被,蚊帐是尼龙的,如蝉翼一样透明,还有
单独的卫生问;外间宽敞,物什齐备。有舒适的沙发,气派的电话,还有吊扇、衣
帽架、台灯、茶几、茶具和烟缸等大小设施和用品。就楼层说,是顶楼;就方位说,
处在走廊尽头,不但安静,还有保密性、安全感。我需要这样一个房间,因为我是
特别单位701 的人。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只属于“钱之江”,下属于“杨小纲”,
杨小钢只配住一般的房间。一般的房间比较多,任意性比较大,根据我的要求,最
后安排给我的早201 房间。这个房间在301 的脚板底下,一样处在走廊尽头,也是
套间,虽然没有那么多配备,但基本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我进屋后,就决定住下
来。由于一路而中奔跑,我似乎有点累,进屋后,简单冲了个澡就上了床,而且很
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很快又把我惊醒,醒来。我听到
有个东西在不停地拍打我的窗根。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看,发现窗外的右
手边,有一棵跟楼房主不多高的枣树,正是盛夏季节,枣树枝繁叶茂的,有条枝桠
出格地伸到窗口,借助风力的鼓吹,冒昧地拍打着窗棂。再看下面,有一根分枝完
全贴着墙头长过来,要不是有人砍断它的头,没准它早已破墙钻进屋里来。也因为
砍了它的头,所以它变得格外粗壮,粗壮得像很独木桥一样吊在窗下,只要稍有点
脚力的人,都可以凭它翻进我房间里来——破窗而入。

  这怎么行?

  绝对不行!

  于是,我下楼去要求换房。

  服务台不准我换,我临时编的几个理由,都被视为无理取闹,遭到义正辞严的
拒绝。我的态度有恃无恐,于是我的声音因为情急而变大,而服务台里的人一点也
没有被我吓倒,他一边偷偷地注视着我背后的所长大人,一边以蔑视和沉默对待我。
无奈之下,我只得很不像一个有秘密权威的人一样吓唬他。

  我说;〃 我是你们王所长的客人,请作配合一下我行吗?〃

  你知道,这时候,所长大人其实就在我身后,他已经被再三的等待焦了心,听
我这么一说,似乎已经有所敏感,不乏客气地对我说:

  〃 我就是王所长,访问你是哪位?〃

  我说:〃 我是从701 来的。〃

  他问:〃 你姓钱吗?〃

  我说;〃 是的,我叫钱之江。〃

  他“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手上的力量和气息让
我感觉到他有种急于叙事的冲动,我不知道他将叙述什么,但我知道在这里有些话
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就可能给我带来不便。

  所以,我十分职业(机智)地将握手转换成拥抱,把头架在他肩膀上,悄悄说
:〃 这里不便多说,请带我去房间。〃
02

  当然是301 房间。

  进房间后,我马上走到窗前,看窗外那棵枣树,它在风中摇曳着,一股声浪像
海浪一样如我扑来,而摇曳的树枝好像极力想拍打我,却怎么也够不到,总是在一
两米之外又反弹回去了。我想,如果是只猫,它也许可以借此跳进我的房间,但说
到人,大概只有《 水浒传》 中的时迁有此本领了。我相信,我是个谨慎的人,但我
更相信,对701 入——每一个人——来说,谨慎都是必要的。因为,正如总部首卜
说的:我们701 一个人的价值,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的确如此,当时苏联JOC 电台每天都在对我们701 人广播,希望我们跑过去,
人都明码标价的,高的已经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有几万。像我这样的,不值几
十万嘛,至少有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我弄到苏联,就可以得到十几万美
金。重金之不必有勇夫。说真的,现在我越来越不想出门,每次出来,心里都有种
莫名的恐惧。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形势的问题说到形势,大家都知道,形势的问
题是越来越严重了,要在以前,谁想得到。昔日的苏联老大哥,如今也会成为我们
701 的猎物。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这种形势下,我分明感到自己真的
是越来越不想出来,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谨慎。是的,是谨慎、谨慎
不是胆小。但我的谨慎里已经藏着胆小、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房问好多了,听说隔壁
还专门安排有两名保卫干事。我喜欢这种感觉。安全的感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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