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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茅盾文学奖]第7届-麦家:暗算-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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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哪像处长说的话?上面首长要听了,还不撤他的职!不过,我知道,他也不
稀罕这个职务。破译局作为一个业务单位,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

  老陈的那套说法,我听过不止一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去辩解,不料黄依依却跟
他较真上了。黄依依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是肯定破译不了乌密似的。”

  老陈说:“起码在短时间内吧。”

  ‘那也不一定,“黄依依简直是抢着往枪口扑,坚定又坚决地说,”所有的密
码不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且,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我和老陈一时都愣在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毫不示弱:“你等着吧。”
13

  夸海口的事,我见得多,一般说来,我不欣赏这套,不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谁
不会?但黄依依初来乍到就夸下海口,却让我窃喜。这里面有我的主观因素,也有
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是什么?是集训中心王主任对黄依依的评价,那是他代表组织
的名义对我说的,是公对公的,硬碰硬的,没有理由可以置疑的。王主任说,我在
中心接触过那么多搞破译的,还没见过第二个像黄依依这样对密码有感觉的人,她
对密码有种常人不能想像的敏感和直觉,可以见面就熟,可以无师自通。我们中心
准备的几部教研密码,以前还没有哪个人在集训期间就把它们解破的,而她到这里
后,没有一个月,把它们都解破掉了不说,而且她还能将每部密码的共异性,包括
造密者在设计中留下的优劣性,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她曾经参与这些密码的设计
似的。

  应该说,我也有过类似的体会,当初她不就这样让我一眼看中的吗?这女人身
上确实有些叫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包括头次见面就跟顶头上司叫板,难道是一般人
能做得出来的?她思想里明显地缺少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开关,不知是因为自恃强
大,还是因为天生如此。但不管怎样,她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对一个不是一般的人,
我们容易对她生出幻想。

  但容我幻想的时间太短!

  也就是半个多月吧,老陈到我办公室来跟我谈事,谈到黄依依,他露出一脸不
屑:“你恐怕不知道吧。”我问什么事,他说跟集训中心王主任的事。我问他俩有
什么事,他欲言又止。

  我说:“什么事,你说啊。”

  他说:“你真不知道?”

  我说:“知道还问你。”

  他说:“那你还是去问别人吧,我不便说的。”

  我一下火了,骂他:“你放屁!你处里的事情,我不问你去问谁!”

  “还能有什么事,好着呢。”他顿了顿,又说,“听人说,她现在晚上经常去
中心,到天亮才回来。”

  从破译局到集训中心,要翻两座山岭,走公路得有七八公里,抄小路也有四五
公里,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按规定,破译局的人可以出入集训中心,而集训中心的
人是不能出入破译局的。就是说,如果他们俩真要干个什么,也真只有黄依依去找
他。但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一来中心工主任是有妇之夫,量他也不敢;二来黄依依
不是夸了海口要破译乌密,哪有精力这样折腾?

  口说无凭,猜想也作不了数,要获得真相,最好办法是把王主任喊来问一问。

  王主任虽然是副局级的,可也是一方诸侯,我虽然挂着副院长的名,但实际上
也只是一个诸侯而已,机关的事情管不了的。所以,要“审问”王主任,还必须请
首长们出面。大首长当时不在家,在医院,最后我找的是党委书记,二号首长。书
记一听我汇报,比我还吃惊,当即打电话把王主任叫到办公室。没想到,个狗日的
王主任一听首长问这事,连狡辩都不狡辩一下,就一五一十地都招了!

  原来,两人从见面起没几天就好上了,现在都好几个月了,我们居然还皮毛不
知。

事情一败露,当初中心给黄依依出的评语为什么都是好话,也就可想而知。个
狗日的姓王的真是狗胆包天!敢玩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是我们当宝贝挖来的,
要给组织上干大事情的),还敢欺骗组织,书记同志简直火冒三丈,根本不同情他
这个那个的讨饶,把事情跟院长和总部都汇报了,并建议作严肃处理。很快,总部
发下来一个文件,发到处以上单位和部门,说的就是对王家伙的处理情况:撤消主
任职务,开除党籍和公职,押送去灵山劳教所(属于系统内部)劳动教养。
14

  处分决定下发的当天晚上,黄依依找到我,见面就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王主任。我正不知怎样来发泄对她的火气,不想她自己找上门来,还神气活现的,
一下激起了我的火爆脾气,我大声地呵斥她:

  “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说:“我怎么了?”

  我骂:“你自己心里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声音有点要跟我一比高低似的,“文件上没说清你们为
什么要处理他,只是说他‘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这是指什么?我不知道,
如果是指我跟他的事,那我告诉你,这跟他无关,是我要跟他好的,你们要处理就
处理我,别处理他。”

  我说:“你以为我们就听你的?”

  她说:“不是听我,而是听事实,你处理人总要根据事实吧,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说:“事实是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来,不是要你来给我们惹是生非
的,而是希望你来挑起重担,建功立业!”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低声音说:“如果你们还希望我来破译乌密,我
就希望你们不要处理他。”

  我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处理他,你就不破了?”

  她说:“我破不了。”

  我气得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鼻子,声厉色严地警告她:“黄依依,你别跟我玩
文字游戏,现在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处理老王就是因为跟你的事。之所以不处理你,
是考虑到你在破译乌密。”我拿起处理老王的文件,朝她晃了晃:“如果你因此不
想破了,那好,我马上去找首长,再一模一样地签发一份文件,只要把名字改一下,
改成黄依依,然后你就跟他一道去灵山劳教所吧。”我越说越气,把文件揉成~团,
朝她脸上丢过去:“你是什么人,上班才几天,701 的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就想
耍大爷脾气,这种人我没见过,也不想见,你走吧!”

  她不走,也不跟我认错,只是沉默地坐着。我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她还是没走,
老地方坐着,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我心里气还没消,见了人,嘴里又是骂腔骂
调的:“喊你走不走,是想跟我闹静坐?还要绝食吗?”

  她突然流出两行泪,但说话的声音依然没有一点哭腔,还是字正腔圆的。她说
:“确实是我的错,是我…………主动的,你跟组织上说一说,不要处理他好不好,
我求你啦。”

  看着她缓缓滑下的两行泪,我的气开始消退,放低声音问她:“你真想救他?”

  她认真地点点头:“他确实是无辜的。”

  我说:“现在说无辜已经没有用,说救他还有办法。”
她一下来劲地问:“什么办法?”

  我跟她卖关子:“就看你的。”

  她很聪明,马上破了我的关子,说:“看我能不能破译乌密?”

  我说:“对,只要你能在短时间内破掉乌密,你就是盖世英雄,然后你想把他
怎么样都行,这我可以承诺的。”

  她问:“这个短时间是指多少时间?”

  我说:“在两国关系还是像现在这样紧张、这样微妙、这样前途未卜之前。”

  她听了,自言自语道:“这个之前?半年?不大可能。两年?太长了……”接
着咬了咬牙,抬起头,决然地对我说:“我争取用一年时间把它破了!”

  说完,扬长而去。
15

  我真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冲动的人往往也是容易轻听轻信的。听着她丢下的
话,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我心里反倒是有种欣然,想如果这样把她逼一逼,她
全身心地投入到破译乌密中,遥远的运气也许就会降临到她头上。我说过,搞破译
的人也都是知道的,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更需要远
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神秘的东西,但对黄依依来说,也许就在她的勤奋中,
她的天资肯定是过人的,她的技术、她的数学上的才能肯定也是无人可比的。这种
人只要一门心思扎进乌密里,肯定要比谁都扎得深,扎得远。运气其实就在最深远
处。对扎不到深远的人来说,运气天马行空地游荡在一片眩目的黑暗中,想抓住它
当然需要靠运气,需要老辈子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但对可以扎到深远处的人来说,
运气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在你身边游荡着,飞舞着,你不去抓它,说不定它
还会自己撞上你。我们经常说,运气来了推不开,躲不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乌
密是很高级,但黄依依也非等闲之辈,她曾经是冯。诺伊曼的助手,是掌握世界顶
尖级数学奥秘的人。她还在莫斯科呆过,其间和那边的数学家有过非常广泛又深入
的接触,说不定还与研制乌密的数学家一起跳过舞,一起罗曼蒂克过呢。

  这一些,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这也是我之所以在老陈等人对破译乌密不敢奢望的情况下,依然对黄依依寄予
如此厚望的资本。应该说,是秘密的资本,因为我从没有把她这些诱人之处告诉过
组织。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心计。不用说,我比701 任何人都希望她破译乌密,我
甚至想,只要她适时破译乌密,下一步我说不定就能当上701 的最高首长。没有人
知道,但我知道,我在总部机关工作的老乡私下告诉过我,我们现任院长已在医院
里查出身体有大问题,据说是肺癌,需要留在北京做长期治疗。是癌啊,难道还可
能再当院长?肯定当不了了。那么,为什么要封锁这消息?我分析是因为上面一时
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在伺机物色人选呢。这种情况下,如果黄依依能顺利破译
乌密,真是天助我也。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并不完全在我手上,而是在黄依依手上呢。

  但是,从欧洲处传来的有关黄依依的消息实在令我悲观,先是说她跟助手合不
来,助手不愿跟她干,自己走掉了。确凿的原因不明确,但私底下有人又在说,是
因为她想跟助手好,助手不愿意,两人便龈龋不断,最后只好分道扬镜。这种说法
似乎印证了已有的有关她跟王主任的绯闻,从而使得其他同志都“谈她色变”,对
她敬而远之,不愿当她助手。没有一个熟悉情况的老同志配合她,这怎么行?为此
我亲自做人工作,给她安排了一个女同志当助手。这人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对我
一直忠心耿耿的,有她在,我很容易了解到黄依依的情况——她几乎每天都给我打
电话。可说的都不是我想听的。从助手嘴里,我了解到,黄依依每天在破译室里呆
的时间还没有人家一半多,即使呆在破译室里,也经常不说正事,老跟她说闲话,
谈男人、谈是非、谈梦想,说东道酉、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我问助手,她不在破
译室里又在哪里?助手说满山谷跑,看闲书、捉小动物、摘野果子,反正跟个孩子
似的,见了好玩的就玩、见了好吃的就摘、见了好看的就拣,带回来收藏起来。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她工作上不用功的一个例证,后来她还沾染上了下
棋的恶习。搞破译的人业余时间下下棋是无可厚非的,从理论上说,棋类游戏也是
数学游戏,搞破译的人不免会喜欢这种游戏。但游戏终归游戏,不能当饭吃的,而
助手告诉我,黄依依现在经常把大块大块的时间虚掷在棋盘上,见棋就要下,什么
时间都下,有时候上班时间也在偷偷地下。她的棋术很好,什么棋都会下,什么棋
都下得好,经常输得人心服口服的。随着她棋术的好名声不断传出去,必然地引来
更多对手,他们经常悄悄找她对弃,而她总是有求必应。别人是用业余时间来跟她
下的,但她却要把什么时间都拿出来,因为找她的人大多。她是个人,别人是大家,
就是这样的。

  年底,破译局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台上台下坐满了人,我当然是坐在台上的,
所以看下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注意到,黄依依和前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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