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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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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熟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露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湿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流浪的面包树 正文 第3章 风中回转的木马
章节字数:13964 更新时间:09…10…24 12:01
    1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再遇到韩星宇,而且是在一座灯如流水的回转木马上面。

    一个法国马戏团来香港表演。表演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进行。在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工作人员架起了一座流动式的回转木马,让观众在开场之前和中场休息的时候,可以重温这个童稚的游戏。

    正式演出前的一天,我以记者的身分访问了马戏团里一名神鞭手。别人对于马戏团的兴趣,往往是空中飞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喜欢采访神鞭手。鞭子绝技,是既严肃而又滑稽的一种表演和执着。现在是手枪的年代了;可是,仍然有人用一根鞭子行走天涯,那是多么的奇异?

    只有二十三岁的神鞭手是个长得俊俏的大块头,他的体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须有这种重量,才可以舞动那根长鞭。他的鞭子很厉害,既轻柔得可以打断一张白纸,也可以灵巧地把地上一个篮球卷到空中投篮。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变成可能了。这也是一种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卷到怀里的;爱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可以。在马戏团里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里的,永不苍老。可惜,他们不会收容我,我没有人任何的绝技。

    大块头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给我,我试着挥动了几下,怎样也无法让鞭子离开地上。看似容易的技术,半点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软了。如果朱迪之在那里,她一定会说:「让我来!让我来!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访问进行的时候,那座回转木马刚刚搭好。由于是白天,我还看不到它的美丽。神鞭手问我:「你会来玩吗?」

    「会的。」我回答说。

    那天夜里,当所有观众也坐在帐篷里看表演时,我踏上那座回转木马,寻觅幼稚的幸福。玩回转木马,还是应该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够与夜空辉映。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尘的月光。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了。人在上面,在一匹飞马上,或者是一辆马车里,不断的旋转,眼前的景物交会而过,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现。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阴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长大。不用长大,也就没有离别的痛苦。

    当我在木马上回首,我看见了韩星宇。他坐在一匹独角兽上,风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吹向后面;头发在脑后飞扬,外衣的领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时候,他降下了;我降下来时,他刚巧又升高了。音乐在风中流转,我们微笑颔首,有一种会心的默契。

    他为什么跑来这里呢?是的,他也喜欢回转木马,尤其是流动的。我们像是两个住在音乐盒里的人,不断的旋转,唤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阴驻留的片刻,也许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爱情。所有的失恋手册都是女人写的,难道男人是不会失恋的吗?也许,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恋是太过微不足道了。韩星宇也是这样吗?在那须臾恶时光里,我觉得他也和我一样,分享着一份无奈的童真。毕竟,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回转木马也有停顿的一课;然后,人生还是要继续。重逢和离别,还是会不停的上演。

    「很久没见了。」韩星宇从回转木马上走下来跟我说。

    「你也是来看马戏的吗?」我问。

    他微笑指着身后面的回转木马说:「还是这个比较好玩。」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到一些研究资料,那些资料说,太聪明的孩子是会早夭的。」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吗?」

    「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和一个感性的推论。」他说。

    「感性的推论?」我不明白。

    「太聪明的小孩子是预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会衰朽得比较快。那堆资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他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如果可以预支一点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岁才聪明,那不是太晚了吗?」我说。

    「再大一点之后,我又无时无刻不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平凡人,再不是什么天才。」他说。

    我笑了:「我可没有这种担心。小时候,我只是渴望长大。现在长大了,却又要克服身上的婴儿肥。也许,当我终于克服了婴儿肥,已经快要死了。」

    「早阵子,我在浅水湾碰见你的女朋友。」我说,「你们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韩星宇坦白的说。

    「我看得出来。」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问。

    「没有。」我说。我们甚至没有交谈,那是一种比交谈还要深的了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了解女人。」韩星宇无奈的说。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无法理解的动物。」他说。

    「那男人又怎样?男人既是天国,也是地狱。」我说。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别的事情去。

    他说:「我听人说过,唯一不能去两次的地方是天国。」

    「是的。」我说,「我去了两次,结果下了地狱。」

    分手之后复合,不就是去了两次天国吗?结果就被送到地狱去了。

    帐篷外面有一个卖糖果的摊子。摊子上,放着七彩缤纷的软糖,我挑了满满的一袋。

    「你喜欢吃甜的吗?」他问。

    「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我说。

    「刚刚不是说要克服婴儿肥的吗?」

    「所以是怀着内疚去吃的。」我说。

    他突然问我:「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公司吗?」

    「我?」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我们很需要人才。」他说。

    「太突然了,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说。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场休息的时候,观众从帐篷里走出来,那座回转木马围了许多人,变热闹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韩星宇问。

    「会的。」我说,「我明天来这里给你一个回音。」

    他微笑点头,他身后那座木马的风中回转。在我对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温柔的慰藉。

    2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骑在白色的飞马上说。

    「我明白的。」韩星宇骑在旁边的独角兽上面。

    木马在风中回转,隔了一夜,我们又相逢了。我们像两个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只要脚尖碰触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实的。在这样无边的夜里,为什么陪着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边,也是好的。在这流转中,思念和眷恋的重量仿佛也减轻了。看到他的笑脸,痛苦也好像变轻盈了。至少,世上还有一个男人,愿意陪我玩回转木马,愿意陪我追逐光阴驻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独角兽?」我问。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骑独角兽。」

    「是的!它比其他马儿多出一只角,很奇怪。」

    「因为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说。

    「也许是吧。」

    「我有一条智力题要问你。」我说。

    韩星宇笑得前翻后仰,几乎要从独角兽上面掉下来,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识泰山吧?

    「我直到你从小到大一定回答过不少智力题;但是,这一个是不同的。」我说。

    「那即管放马过来吧!」他潇洒的说。

    「好吧!听着了--」我说,「什么是爱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吗?」我问。

    「这不算是智力题。」他说。

    「谁说不是?」

    「因为答案可以有很多,而且也没有标准的答案。」

    「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题来回答。」我说,「这个算你答不到。第二题: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这也不是智力题!」他抗议。

    「有一个,又有两个,都是数字呢,为什么不是智力题?」

    他思索良久,也没法回答。

    「你又输了!」我说:「第三题:爱里面为什么有许多伤痕?」

    「这三条都不是智力题,是爱情题。」他说。

    「那就回到第一题了:什么是爱情?」

    他高举双手,说:「我投降了!你把答案告诉我吧!」

    「如果我知道,我便不用问你。」我说,「其实,你答不到也是好的。」

    「为什么这样说?」

    「一个智商二百以上的人也没法回答的问题,那我也不用自卑了。」

    「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懂。」他说,「爱情往往否定了所有逻辑思维。即使把全世界的天才集合在一起,也找不到一个大家同意的答案。那个答案,也许是要买的。」

    「可以买吗?在哪里买?」我问。

    「不是用钱买,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买。」他说。

    「也用快乐和痛苦去买。」我说。

    「你出的智力题,是我第一次肯认输的智力题。」他说。

    我笑了起来,问他:

    「你和你女朋友为什么会分手?是你不好吗?」

    「也许是吧?她说她感觉不到我爱她。」他苦笑。

    「那你呢?你真的不爱她?」

    「我很关心她。」

    「关心不是爱。你有没有每天想念她?你有没有害怕她会离开你,就像你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他想了想,说:「没有的。」

    「那只是喜欢,那还不是爱。」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他们竟然分不出爱和喜欢。对于感情,他们从来也没有男人那么精致,也没有丰富的细节和质感。我们在一生里努力去界定喜欢和爱。我们在两者之中,会毫不犹豫的去选择爱,我们不稀罕喜欢,也不肯只是喜欢。然而,男人却粗糙地把喜欢和爱同等看待。他们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睡,睡多了,就变成爱。女人却需要有爱的感觉才可以跟那个男人睡。韩星宇的女朋友感觉到的,只是喜欢,而不是爱,所以,她才会伤心,才会离开。

    「喜欢和爱,又有什么分别?」韩星宇问。

    「这一条算不算是智力题?」我问他。

    「在你的逻辑里,应该算是的了。」他说。

    对女人来说,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

    我说:「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爱一个人,才会有绵长的痛苦。可是,他给我的快乐,也是世上最大的快乐。」

    「嗯,我明白了。」他谦虚的说。

    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来了。我说得那样通透,我又何尝了解爱情?

    「你不要这样说吧,我远远比不上你聪明。」我说。

    「你很聪明,只是我们聪明的事情不一样。」

    「你挺会安慰别人。」

    「我小时候常常是这样安慰我爸爸妈妈的,他们觉得自己没法了解我。」韩星宇说。

    「你这是取笑我吗?」

    「我怎敢取笑你?你出的问题,我也不懂回答。」

    「最后一条智力题--」我说。

    「又来了?你的问题不好回答。」他说。

    「这一条一点也不难。」我说,「我们会不会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做梦的星球。我门以为自己醒着,其实一切都是梦。」

    「有睡知道现在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的呢?如果这是个做梦的星球,那么,说不定天际有另一个星球,住在上面的人却是醒着的,而他们也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想住在哪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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