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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战俘手记-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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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们看见一位美军中校陪着几位穿着平民服装的人走过来,其中竟然有一位身穿中山装年约50岁的慈祥长者。
  我们大家都站起来拥到铁笼边上。只见这位长者快步走过来对我们说:“我是祖国派来的中国红十字会代表,今天特来看望你们,慰问你们!”
  唰的一下,所有的瘦骨磷峋的手都伸到铁笼外来了,都伸向了这位祖国的使者,祖国的亲人!
  大家抢着争着要跟他握手(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党中央派来的潘芳同志),一些年纪小的战友已经哭出了声。
  潘芳同志一面轮流和跟前的同志们握手,一面环顾大家高声地说:“同胞们,同志们,几年来祖国深知你们所受的苦难,充分了解你们的英勇斗争,全国人民一直关心着你们的命运,为了你们能早日回国做了最大的努力…”
  他下面的话被愈来愈来高的痛哭声完全淹没了。啊,祖国派来的亲人,我们终于真切地听到祖国的声音了!原来祖国并没有忘掉那些虽已陷入地狱仍在为她奋战的儿女,党没有忘掉那些尽管落入魔掌仍在用生命捍卫着她的战士。祖国啊,党啊,我们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你讲!
  整个拘留所被哭声震撼着,地上洒满了泪水!潘芳同志也掏出手绢擦着满脸的眼泪。他向大家摆手说:“同志们,同胞们,请不要再难受了!今天就将送你们去板门店,今天你们就将回到祖国的怀抱!祖国人民正在殷切地等待着欢迎你们呢!”
  潘芳同志总算走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摇着。他深情地望着我,点着头。我旁边的难友又把他的手抢过去握着,有人终于喊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感谢祖国亲人来看望我们!我们将永远做祖国的好儿女!”大家情不自禁地都跟着喊起来。
  我看见那位美军中校和其他几位国际红十字会代表远远地站在门口互相说着什么,看那种神态,好像他们终于理解了这些中国士兵对自己国家的感情。
  板门店在望
  中午,给我们送来了最后一顿午餐:一个个纯大米饭团,大家反而吃不下去。
  卡车在门外发动了,心急如火的我们被送上车,离开汶川,驶向板门店。
  车队在婉蜒的公路上奔驰,路窄,坡度陡,转弯多。车速已够快了,但我们仍希望它快些,更快些,谁也顾不上欣赏沿途洒满阳光的山野风景,它再美也是异国的,不是我们自己的!
  车子爬坡了,过了一个山口,下面是一个绿色的洼地,远远地我们看见了在洼地中央有几座绿色的帐篷,帐篷前面好像是个用树枝搭成的门楼,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了,那就是板门店吧!
  山脚下有一道不太高的单铁丝网防线顺着山势在草丛中延伸过去。呀!这肯定就是分界线。前面就是中立区了,那里就真是板门店了!
  那座牌楼越来越近,上面的四个金色大字也愈来愈清楚了。啊,看清了,那是“祖国怀抱”四个字啊!它们那金色的光芒那么耀眼!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祖国,祖骀骀骀骀啊!
  祖国,我们回来了
  车队在牌楼前停下来了,众多穿白衣的志愿军军医和护士早就排列在停车场前。
  车刚一停,他们就拥上前来。带队的美军中尉从驾驶舱里走下来向负责接收遣返战俘的志愿军军官敬了礼交上了我们的名单。我们的军官还了礼收了名单。看完了名单,清点了人数,便点头让大家下车。
  车帮一打开,我们这些憔悴消瘦、形容枯槁、只穿了一身内衣的归俘,不等抓住前来扶持的军医、护士们的手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跳,一个个扑在亲人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我最后被扶下车来,由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护士搀扶着。我只觉得天地在旋转,脑子嗡嗡作响,分辨不出是别人还是自己在哭!分辨不出流出的是悲愤的泪水,还是欢乐的泪水!
  我脚步僵直地跟着这位护士进入了帐篷。他替我脱下了全部衣服,向我身上和扔在一旁的衣服上喷洒了消毒药水,用毛巾给我擦干,又拿来全套志愿军的内、外衣。我像一个完全失去知觉和意识的病人任他一件件给我穿上衣服戴上军帽,我抚摸着这散发着染料香味的军衣,久久地,呆呆地望着他。
  他脸上现出了惊慌的神色,一把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摇晃着我,喊着:“同志,同志,你不能这样,你要说话啊,说话啊!”
  我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啊…”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控制不住全身的剧烈颤抖。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像对一个孩子一样不断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我的好兄弟,这下可回到祖国来了,回到亲人身边来了。敌人太可恨了!你们的斗争真了不起!这一切我们都知道,都明白!不要再难过了,啊!听话!”
  我在他的抚慰下慢慢镇静下来。外面的汽车发动机声又响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往后挣扎着。
  他赶快说:“这是咱们自己的汽车,是来接你们去医院疗养的。不要怕,美国鬼子早就滚蛋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低头捏着自己身上崭新的志愿军军服,知道这一切确实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回来了!自由了!不再是个俘虏了!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由他搀扶着走出帐篷,上了停在外面的那辆苏式中型吉普。车上已有十来个难友。那位好心的护士同志和我紧握了手说:“你先去医院,等我收拾完回头就去看你。”
  汽车开动了,我们被送往开城志愿军前方医院。
  从此,完全结束了我从1951年5月27日被俘到1953年9月6日交换回来这一段漫长的永生难忘的岁月。
  第十六章 祖国的温暖
  我们回到开城志愿军医院后,享受到了祖国亲人给予我们的极大温暖。
  医院的大夫们为我们详细地进行了体检,我们几乎都患有贫血、胃病、气管炎、关节炎等等一系列疾病,不少同志还有外伤。医院给予了我们很好的治疗,给我们的病号饭营养十分丰富。
  为了医治我们心灵上的创伤,由贺龙元帅带领的第三届入朝慰问团特地派了一个分团到开城来慰问我们。许多著名的艺术大师们为我们这批最后回来的100多名“战犯”专门演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节目。
  梅兰芳演了《贵妃醉酒》,程砚秋演了《洛神》,马连良演了《借东风》,周信芳演了《萧何月下追韩信》,马思聪演奏了《思乡曲》。大师们精湛的艺术表演使我们陶醉了。
  “这是祖国五千年文化精华酿成的美酒啊,祖国母亲用它来慰问我们这些受伤的儿女!我一边看一边想,深深地被打动了!
  中央实验歌剧团的音乐家也为我们唱了好些动人的歌曲,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王昆给我们唱的《白毛女》选曲和《王大妈要和平》。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在集中营唱这些歌的情景。
  第二天,我代表六千名回国的战俘向慰问团做了报告,汇报了我们在集中营所受的残酷迫害和对敌人的坚决斗争;讲了我们对祖国的铭心刻骨的思念和早日回归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强烈愿望。
  我本来准备好要冷静沉着地做好报告,但当我一看到下面坐着的亲人们都用那么亲切、关切、急切、热切的眼光望着我时,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刚喊出:“慰问团同志们,祖国亲人们—”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整个报告过程中,我不只一次停下来,抑制自己的激动,掏出手绢来擦去我那出于对敌人的仇恨和对祖国的向往所涌出的热泪。
  最后我说:
  “祖国亲人们,谢谢你们给我们带来了祖国的慰问,祖国的音信,祖国的温暖!我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珍视祖国这两个字。祖国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我们被迫离开祖国的怀抱,受到异国的统治,付出了鲜血和青春之后才更深地理解了的一个概念。祖国是包括了许多具体内容的。她包含了许许多多我们所热爱、所追求的东西:有生我养我的亲人,故土,有给我以知识、智慧的灿烂文化和悠久历史,有我的老师、作家和善良勤劳的人民,有爱情和友谊、阳光和自由,有做人的尊严和为社会进行劳动创造的权利,而这一切恰恰是我们集中营生活中被完全剥夺了的东西。那时,这一切是如此遥远又如此珍贵!为了重新获得这一切,我们愿意忍受苦难,拼死斗争。今后为了祖国的富强,不再受列强的欺压凌辱,我们愿意再一次献出自己的青春、鲜血和生命!”
  报告一结束,慰问团的同志们就围上来跟我握手,大家抢着说:“你们受苦了!”
  “你们真是好样的!你们不愧是祖国的好儿女,你们仍然是最可爱的人!”
  歌剧院的一个女同志取下她胸前的捷克英雄伏契克烈士纪念章给我别上。王昆同志擦着泪水对我说:“从你开口讲第一句话,我就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洪深同志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勉励的话……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得到祖国亲人这样的理解,那两年多受的苦仿佛都已算不了什么。我不禁想:祖国、亲人,为了你们,下次我还会作同样的选择。
  过了两天,1953年9月13日,《人民日报》报道了这次报告会,提到了我的名字。我的亲朋好友看报后才知道我并没有“失踪”,也没有牺牲。不久我接到了他们写来的充满亲情的长信,讲了在我离开祖国后这几年中祖国的巨大变化,和他们对我的深切惦念。
  我在第一次读父母和未婚妻的信时,流了不少眼泪,不只是由于激动,更被她们多年来为我所承受的痛苦深深地触动了!
  我方板门店和谈代表团的领导黄华同志也专门来为我们做了一次非常生动、丰富的国内外形势报告,给我们这些与世隔绝了两年多的“囚徒”打开了服界,知道了我们的斗争原来正是全世界人民争取和平与进步的风起云涌的伟大斗争的组成部分。
  所有这些都极大地鼓舞着我们,也治愈着我们心上的伤口。
  孙振冠同志和我还被送去会见一起归来的朝鲜人民军战俘集中营总领导老朴同志和代表团团长老李。我们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站在自由坚实的土地上热烈地拥抱在一起,重温了我们之间国际主义的战友情谊,为我们曾一起并肩战斗、冲破了敌人设置的重重障碍,终于胜利回归而互相祝贺、互道珍重!
  不久,其他战友被送回祖国,我们近30名原集中营“共产主义团结会”的主要领导人和担任机要工作、文秘工作的同志被留下来全面整理我们在美军战俘集中营两年多来的经历和了解到的各方面情况。
  后来又让我们参加“解释代表团”的工作,争取那些被敌人强迫扣留下来的中国战俘能够利用他们被押送到中立区来接受“解释”的最后机会,冲破敌特控制回归祖国。
  但我们完全没有料到,经过三个月的“解释工作”,在16099多名被强迫扣留的中国战俘中,竟然只有499多人拼死摆脱了叛徒们的严密控制作为“间接遣返”的战俘从中立区归来。这499多名难友回来时,那遍体鳞伤,悲痛欲绝的样子就象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真是惨不忍睹。这又使我们再次看到了巨济岛那炼狱之中的熊熊烈火,想象出他们为了回国所做的艰苦努力和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1954年1月,“解释”工作结束,我们坐上火车,重新跨过鸭绿江,重新踏上了祖国的土地。鸭绿江水还是那么碧绿,安东市却已焕然一新!桥头聚集了那么多手执鲜花、红旗的祖国亲人来欢迎我们!那一刻,我多么想跪下来亲吻这离别了三年让我朝思暮想的土地啊!
  至此,在我的生命史册中特殊的一页完全翻过去了。历史在这一页用炼狱之火烙上了深深的烙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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