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95-在路上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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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车站里的人多得挤到了门口。等车的人各式各样都有,有的干站着;还有许多印第安人,眼光呆滞地看着周围。金发姑娘中断了同我的谈话,到水手那几个人那里去了。瘦高个儿坐在长椅上打盹。我坐了下来。全国汽车站的地板都一样脏,满是烟蒂、痰迹,给人以汽车站特有的悲凉感。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它同纽瓦克的情况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里的外部环境比纽瓦克广阔得多,而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我由于破坏了我整个旅行的纯净而懊悔,我没有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钱,没有抓紧时间,而是拖拖沓沓,并且同这个老是板着脸的姑娘瞎混,把我的钱统统花光。我十分懊恼。我好长时间没有睡觉,倦得没有气力来咒骂或者嘀咕,于是我去睡了;我把旅行包当枕头,蜷缩在一条长椅上,在令人困倦的喃喃声和车站里好几百号人来来往往的嘈杂声中,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八点钟。
《在路上》 第二部分《在路上》 第五节(2)
我醒来时头疼欲裂。瘦高个儿已经走了——我想大概是去了蒙大拿。我到车站外面。在蓝色的天空下,我第一次看到远处落基山脉积雪覆盖的山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必须立即前去丹佛。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只有烤面包、咖啡和一只鸡蛋,然后匆匆出镇,到了公路上。西大荒演出活动还在进行;有牧马骑术表演,欢叫和沸腾的热闹场面又将重新开始。我把它抛在身后。我想见我在丹佛的那帮朋友。我穿过铁路的跨线桥,到达簇拥着的简陋屋子,那里两条公路分道扬镳,但都通向丹佛。我挑选了挨近山脉的那条公路,以便看到山色,然后朝那方向走去。我很快就搭上一个康涅狄格州的小伙子的破旧的汽车,他驾车漫游全国,一路绘画写生;他是东部一个编辑的儿子。他说起话来没有完;我由于宿酲未醒和高山反应而感到很不舒服。有一次,我差一点憋不住,要把脑袋伸出窗外去呕吐。不过到了科罗拉多的朗蒙特,车主人让我下车时,我感觉已恢复正常,甚至开始把我自己的旅行经历讲给他听。他祝我好运。
朗蒙特风景如画。一株巨大的老树下有一片属于加油站的青葱的草坪。我问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可不可以在那里睡觉,他说当然可以;我便摊开一件羊毛衬衫,脸贴在衬衫上面,曲起一只胳膊肘,一只眼睛朝大太阳底下山顶积雪的落基山脉瞄了一会儿。我美美地睡了两个小时,惟一不舒服的是偶尔有一只科罗拉多的蚂蚁爬在身上闹得痒痒的。我居然到了科罗拉多!我越想越高兴。啊!啊!啊!我做到了!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许多关于我以前在东部生活的乱梦,起来在加油站的男盥洗室里梳洗了一番,然后精神焕发地走出来,在路旁餐馆要了一大杯奶昔,把我灼热的胃冻一下。
顺便说一下,替我打奶昔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科罗拉多姑娘;非但漂亮,而且笑容满脸;我十分感激,前晚的遗憾多少得到了补偿。我对自己说,哇!丹佛会是什么模样!我踏上那条滚烫的路,随后搭一辆崭新的汽车离开,驾驶汽车的是一个约摸三十五岁的丹佛商人,车速达到每小时七十迈。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计算着剩下的里程。正前方,越过那些起伏的金黄色麦田,在遥远白雪覆盖的埃斯蒂斯山峰下面,我终于可以看到丹佛了。想象中,当晚我已经在丹佛的一家酒吧里同那帮哥们聚到了一块儿,在他们眼里,我像是那个踏遍青山、捎来晦涩字眼的先知那么陌生,那么衣衫褴褛,而我带来的惟一的字眼是“哇!”汽车的主人同我热烈地长谈了我们各自的生活计划,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丹佛郊外的水果批发市场;我们看到了烟囱、烟、红砖房屋和远处市区的灰石建筑,我到了丹佛。我在拉里默街下了车。我露出高兴的、世界上最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拉里默街上的老流浪汉和沮丧的牛仔中间蹒跚而行。
《在路上》 第二部分《在路上》 第六节(1)
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样熟悉迪安,我到丹佛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查德·金,事实上也这么做了。我去他家,和他的妈妈聊起来——她说:“哎,萨尔,你在丹佛干什么?”查德是个瘦长的金发小伙子,面相很古怪,像是巫医,同他研究人类学和史前印第安人的兴趣倒很般配。在一头灿烂的金黄头发下面,他的鹰钩鼻线条很柔和;他俊美优雅的风度像是在路旁餐馆表演舞蹈、偶尔还踢踢足球的西部艺人。他说话时带有颤抖的鼻音。“萨尔,大平原印第安人让我喜欢的地方是他们吹嘘自己剥下多少张带发头皮后,总觉得不好意思。鲁克斯顿写的《大西部的生活》一书里提到一个印第安人剥了很多很多带发头皮,羞得满脸通红,飞快地跑到平原上躲起来,为自己的业绩偷着乐。妈的,真叫我觉得好笑!”
在丹佛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查德的母亲查到了查德的下落,他在当地博物馆里研究印第安人的编筐技术。我打电话到博物馆找他;他开了那辆老福特双门小汽车来接我,他这辆车是进山收集印第安人物品用的。他穿着牛仔裤,满脸笑容来到公共汽车站。我垫着旅行包坐在地上,同那个在夏延公共汽车站遇到的水手说话,打听那个金发姑娘的情况。他十分厌烦,根本没有回答。查德和我坐上他的双门小汽车,他首先要做的事是到州议会大楼取地图。然后去看一位上了年纪的小学老师,等等,我要做的事情是喝啤酒。我心里一直有个排遣不掉的问题:迪安在哪里,这会儿他在干什么?查德出于某种原因,决定不再同迪安交往,因此,他甚至不知道迪安住的地方。
“卡洛·马克斯在这里吗?”
“在。”但是他们现在也不来往了。这是查德·金退出我们这个圈子的开端。那天下午,我本来打算到他家去午睡。答复是蒂姆·格雷在科尔法克斯大街为我租了间公寓,罗兰·梅杰已经入住,等我去同他会合。我察觉到某种密谋,这一密谋把我们这帮人分成两派:一派是查德·金、蒂姆·格雷和罗兰·梅杰,加上罗林斯兄弟,他们一致同意不去理睬迪安·莫里亚蒂和卡洛·马克斯。我夹在这场有趣的战争中间。
这场战争还带有社会色彩。迪安是一个酒鬼的儿子,他父亲是拉里默街最落魄的流浪汉,事实上他是拉里默街附近的人抚养大的。他六岁的时候就常常请求法庭释放他的爸爸。他常常在拉里默街上乞讨,把要来的钱悄悄拿回去给他爸爸,而他爸爸则在一摊砸碎的空酒瓶中间同一个老朋友等钱买酒。迪安长大后,开始在格伦阿姆的台球房周围闲荡;他创立了丹佛偷汽车和进少年犯管教所次数最多的纪录。十一到十七岁的这段时间,他多半是在管教所里度过的。他的专长是偷汽车,下午追求放学回家的女中学生,开车把她们弄到山区,诱奸她们,然后回到任何一家有空房的旅馆的浴盆里睡觉。他的父亲本来是个勤劳体面的白铁工,后来嗜酒成瘾,他爱喝葡萄酒,这比爱喝威士忌更糟糕,最后落魄成了货运卡车司机,冬天开车去得克萨斯,夏天开车回丹佛。迪安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有几个同母兄弟,不过他们都不喜欢他。迪安的好朋友都是台球房的哥们。迪安具有美国新型圣徒的巨大能量,他和卡洛,加上台球房的那帮哥们,构成了丹佛当时地下的怪胎,作为绝妙象征的是卡洛在格兰特街租有一间地下室,我们一伙时常在那里聚会到天亮——包括卡洛、迪安、我、汤姆·斯纳克、埃德·邓克尔和罗伊·约翰逊。这些人的详细情况以后再谈。
《在路上》 第二部分《在路上》 第六节(2)
我到丹佛的第一个下午就在查德·金的房间里睡觉,他母亲在楼下做家务,查德在外面图书馆里用功。七月份高原的气候相当热,如果不是因为查德·金的父亲的发明,我是睡不着的。查德·金的父亲是个和气的好人,七十多岁,年老体衰,又瘦又高,讲起故事来慢条斯理,别有风味;他讲的故事很有趣,说八十年代他小的时候在北达科他平原如何骑着光背小马,挥舞着木棍追逐丛林狼作为游戏。后来,他在俄克拉何马锅柄状地区担任乡村教员,最后在丹佛成为多面手的商人。他在大街尽头一个车库的楼上保留着自己的办公室 ——还有那张卷盖式的书桌,连同无数尘封的、记载过去兴奋和挣钱时期的文件。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空气调节器,把一台普通的电风扇放在窗框里,然后让冷水通过安装在飞速旋转的风扇叶子前面的盘管。效果十分理想——在距离风扇四英尺的范围以内——在炎热的天气里,管子里的水显然变成了蒸汽,房屋的楼下部分仍旧像平常那么热,我睡在查德的床上,正对着风扇,还有一座歌德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我,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二十分钟后醒来时觉得冻得要死。我盖上一条毯子,仍觉得冷。最后冷得无法入睡,便下了楼。老头问我,他的发明效果如何。我回答说好极了,我指的是一定范围之内。我喜欢那个人。他记忆力很差。“我发明过一种除污剂,东部的大公司纷纷仿造。几年来,我一直试图在那上面得到些收益。只要我能找到一位能干的律师……”但是要找能干的律师为时已晚;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家里。晚上,查德的母亲为我们做了一顿极好的饭,有查德的叔叔在山里打的鹿肉。可是迪安在哪里呢?
《在路上》 第二部分《在路上》 第七节(1)
随后的十天,用威·克·菲尔兹①的话来说,是“充满了明显的危险”——而且疯狂。我和罗兰·梅杰住进了属于蒂姆·格雷那帮人的相当时髦的公寓。我们各有一间卧室,小厨房的冰箱里放好了食品,梅杰穿着绸晨衣,可以坐在非常宽敞的起居室里创作他最近的海明威式的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是个暴脾气、红脸膛、矮矮胖胖的、憎恨一切的人,晚上当他面对真正的甜蜜生活时,他也能露出世界上最热情、最迷人的笑容。他坐在书桌前,而我只穿一条丝光黄斜纹布的短裤,在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跳来跳去。他刚写完一篇关于一个初次来丹佛的人的小说。那人名叫菲尔。他的旅伴名叫山姆,是个神秘而言语不多的人。菲尔出去熟悉丹佛,同一批附庸风雅的人混在一起。回到旅馆房间,他忧心忡忡地说:“山姆,这里也有那种人。”山姆只是悲哀地望着窗外。“是啊,”山姆说,“我知道。”问题是山姆不需要亲眼看,就了解情况了。附庸风雅的人美国到处都有,把它的血都吸干了。梅杰和我是好朋友;他认为我绝不是那种人。同海明威一样,梅杰也喜欢喝好酒。他回忆起最近的法国之行。“啊,萨尔,如果你和我一起飘飘然地坐在巴斯克地区,手里拿瓶冰镇的普瓦尼翁十九,你就会明白世界上除了棚车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我知道。正像我喜欢棚车,喜欢看车厢上标明的‘密苏里太平洋线’、‘大北线’、‘罗克艾兰线’之类的字一样。老天作证,梅杰,我一路免费搭车来到这里,经历了许多事情,真想统统告诉你。”
罗林斯家同这里相隔只有几个街区。他们一家很可爱——母亲仍然很年轻,是个一度兴旺而今破败的旅馆的股东,有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雷·罗林斯是最野的儿子,也是蒂姆·格雷儿时的好朋友。雷叫叫嚷嚷地跑进来找我,我们一见如故,互相立刻有了好感。我们一起到科尔法克斯酒吧去喝酒。雷有个妹妹叫贝比,是个有西部风味的、爱打网球、玩冲浪的金发美女。她是蒂姆· 格雷的女朋友。梅杰只是路过丹佛,派头十足地住在公寓里,经常同蒂姆·格雷的妹妹贝蒂出去玩。我是惟一没有女朋友的男人。我逢人便问:“迪安在哪里?”他们笑着说不知道。
最后真相大白。电话铃响了,是卡洛·马克斯打来的。他把他地下室公寓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我。我说:“你在丹佛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在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①W。C。Fields(1880—1946),美国喜剧演员,演过舞台剧《罂粟花》,拍过喜剧影片《你不可欺侮老实人》、《赌场老板》、《小山雀》等。
“哦,见面时再告诉你。”
我匆匆赶去同他见面。他在梅斯百货公司上夜班;疯疯癫癫的雷·罗林斯从一家酒吧打电话给他,派看门人去卡洛那儿,说某某人死了。卡洛马上想到死掉的人是我。罗林斯在电话里说:“萨尔到了丹佛,”并且把我住的地方和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