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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友情集-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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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左手抵自己流血的鼻孔,一面用右手能写出很闲适潇洒的通讯。先生,许不许可我在这里顺便提一提今天是五月三十,为英国人在中国地方杀死许多中国人的一天?我是知道中国的当家人已同别人讲了和,对于英国感到愤恨只应当是共产党,而纪念也是共产党人的事。可是我不过顺便提一提罢了,我是很明白在中国杀死一万人也不能算数的,中国原来不只有四万万人。


第四部分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3节 第二封信(1)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八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那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敢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罢。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罢,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上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病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还有病人,到那时虽然并不是谁就应当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着,“这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逼死了作者”这样谣言。谣言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这应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另一面总仍然是要想方设法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一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两个,自然除奇怪命运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到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象赌博,吃烟,绑票……我说这个干吗?是我错了。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吧,别的也没有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罢。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象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并无一个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我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还摸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这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客气的提议。我没有钱,这事做不到。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或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性情,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的药水,倒是好事。若果不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静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象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倒恐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的两事尽我选择其一时,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头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皆不能成一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从不恶声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年青人物,看到这些年青人物,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什么地方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种,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头痛时起,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为追溯这来源,这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对于逃学的习惯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乡的学校,作了一名预备兵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耐心等候如一般人的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入到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的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凡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谁,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此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同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是求不出结论的。你们若还相信任何人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胡涂加以怀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实行家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格适当的赞语。那借了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的。先生,这些我不是说那些做官大的人,你若一定要疑到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罢。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随时随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的。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试去想想,应当是那一种耐心同那一种温驯?抄我没有可抄录的事,我睡下了。你们放心罢,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的。通讯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吧。我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愚蠢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说是个博士,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且居然就夹了大的黑色皮包到处上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一“细君”留在家中,用大而高的嗓门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入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心联合大唱“毛毛雨”一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外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挡的事,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在那个没有太阳晒到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沉默下来简直无办法。过路人似乎全好奇的对我注了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如果把帽子除下,翻转摆到面前,必定还有世界上所谓善人之流,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两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围到我身边站了两个,见到我掏手巾拭脸,就以为是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的告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告帮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小孩子好笑。我那里会这样做蠢事?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里附近徘徊,警察是已经与我认识得了。这时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这种人上海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有详细描画的必要没有?你凡事全尽我,我就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以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的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


第四部分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4节 第二封信(2)

    虽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并不欢喜这些胡闹。我坐下,就把日子打发走了。我看到太阳从街中爬到对面墙上,我站起来预备回家。到了家我只听咳嗽,因为自己情形也显得十分颓唐,竟不敢到我妈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感谢你的惦念,那个老人并不再呕血了!咳虽咳,血不呕了。那眼睛痛的人还不能起床,他没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种暴躁,我一回来见到他坐在床上,闭目不语,一个小的狭的瘦脸,一把瘦骨,脸色苍白得同一个蜡做的脸,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炉的呼吸,我几几乎以为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声,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张椅子上,看这个人在闭目养神的苦脸。我自己,却也是那么憔悴无生气。我找不出一点可以使我兴奋的事情做做。我因为在街上坐了半天,转来头似乎好一点了,望到桌上的笔,就又拿在手上。我也应当写一点大议论才是!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白的。我当然要作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服务当差的故事,署上我自己姓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熟习的地方去,我就静静的一面玩弄着日子一面等你们高兴时给我点钱。有了文章虽一时不会得钱,我还可以自慰慰人,也还可以向债户扯点无害于事的谎。要米钱,要报钱,人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抵挡了,我可以不红脸的说:“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们忘记了日子,不然那稿费早应送来了。”我这样说时我会觉得完全不是儿戏,真以为连向债户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们意思,一个有天才的人写一万两万字是极容易的事,不许懒,就不至于挨饿。我大致应该说是太懒了。我如今就一个字写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头,却没有供我下笔的东西。我将说我亲眼看见杀过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锋快的刀子砍头,小部分是用枪打脑壳把脑髓倾出为度。又有一些是花样翻新,破肚开膛把心肝取出示众。许多人是没有学过屠户,居然能把一个人处治得如老屠户杀猪一样顺手。还有用刺刀死逃兵,用火烧土匪的。但是我说这些准什么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还这样不断的热闹着么?这是可以夸口的事么?除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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