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集-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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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凤向蒲静说:
“你自己的意见是怎么样?”
蒲静轻轻地说:“我的意见是——”她并不把话继续下去,却拉过了仪青的手,放在嘴边挨了一下,且把黑凤的手捏着,紧紧的捏着,不消说,这就是她的意见了。
三个人都会心沉默是必须的事,风景的美丽,友谊的微妙,只宜从沉默中去领会去体会。
但过了一会,仪青想谈话了,却故意问蒲静:“怎么样来认识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么意见?”
蒲静说:
“我不必说,左边那株松树就正在替我说!”
“说些什么?”
“它说:谁说话,谁就是傻子,谁唱歌,谁就是疯子,谁问,谁就是又傻又疯的……”
仪青说:
“你又骂人!黑凤,她骂你!捏她,不能饶她!”
黑凤说:
“她不骂我!”
“你们是一帮的人。可是不怕你们成帮,我问你,诗人是怎么样产生的呢?”
因为黑凤并不为仪青对付蒲静,仪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轻轻的说。
蒲静说:
“仪青你要明白么?诗人是先就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所以来复述树枝同一切自然所说无声音的话语,到后成为诗人的。”
“他怎么样复述呢?”
“他因为自己以为明白天地间许多秘密,即或在事实上他明白的并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却不厌其烦的复述那些秘密,譬如,树杪木末在黄昏里所作的低诉,露水藏在草间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么多别人所不懂的事情,照习惯,他有那份权利,也正有那份义务,就来作诗了。”
“可是,诗人虽处处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释一切、说明一切、形容一切时,所用的空虚夸大的字眼儿,所说的空话,不是傻子谁能够那么做?不过若无这些诗人来写诗,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眼前我们就并不需要一个诗人,也并不需要诗。”
“以后呢?假如以后我们要告给别一个人,告给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人,怎么样?”
蒲静回答说:
“照我说来若告给了他们,他们只知道去读我们的诗,反而不知道领会认识当前的东西了。美原来就是不固定的,无处不存在的,诗人少些,人类一定也更能认识美接近美些。诗人并不增加聪明人的智慧,只不过使平常人仿佛聪明些罢了。让平常人都会附庸风雅,商人赏花也得吟诗填词,军人也只想磨盾题诗,全是过去一般诗人的罪过。”
仪青说:
“我们不说罪过,我们只问一个好诗人是不是也有时能够有这种本领,把一切现象用一组文字保留下来,虽然保留下来的不一定同当时情景完全相同,却的的确确能保留一些东西。我还相信,一个真的诗人,他当真会看到听到许多古怪东西!”
蒲静微笑把头点着,“是的,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用不着诗人,就是我,这时也听到些古怪声音!”
黑凤许久不说话,把先前一时在路上采来的紫色野花,挼碎后撒满了仪青一身,轻轻的说:“借花献佛。真是个舌底翻莲的如来佛!”
仪青照例一同蒲静谈论什么时,总显得又热情又兴奋,黑凤的行为却妨碍不了她那问题的讨论。她问蒲静:
“你听到什么?”
蒲静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仪青头上去。
“我现在正听到那株松树同那几棵高高的槐树在讨论一件事情,它说:‘你们看,这三个人一定是些城里人,一定是几个读书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见了月亮,见了星子,见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盐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颗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离枝的木叶,莫不大惊小怪,小气处同俗气处真使人难受!’”
“假如树木有知觉,这感想倒并不出奇!”
“它们并没有人的所谓知觉,但对于自然的见识,所阅历的可太多了。它们一切见得多,所以它们就从不会再有什么惊讶,比人的确稳重世故多了。”
仪青说:“我们也并不惊讶!”
蒲静说:“但我们得老老实实承认,我们都有点儿傻,我们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这应当是一种事实。不只树木从不讨论这些,就是那些为社会活着为人类幸福生活奋斗的人,也不会来作这种讨论!”
仪青说:“这不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地方。你说你懂松树的话,难道你就不担心松树也懂你的话吗?你不怕告密吗?”
因为仪青在石上快乐的打着滚,把石罅小草也揉坏了,黑凤就学蒲静的神气,调弄仪青说:
“我听到身边小草在埋怨:哪里来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惹她,也来折磨我们!只有诗人是这样子,难道蹂躏我的是个候补诗人吗?”
“再这么说,我要使出点威风了!”仪青把手向黑凤扬起。“我盼望××先生再慢来些,三天信也不来。”
××是黑凤的未婚夫,说到这里,两人便笑着各用手捞抓了一阵。因为带球形的野花宜于穿成颈圈,仪青挣脱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
第三部分 三个女性第17节 只有记忆能保存一切
到后蒲静却正正经经的同黑凤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书。××先生往年还只能在海滨远远的听那个××姑娘说话,我们现在却居然同你那么玩着闹着了。我问你,那时节在沙上的你同现在的你,感想有什么不同处没有?”
黑凤把蒲静的手拉到自己头上去轻轻的说:“这就不同!”她把蒲静的手掌摊开覆着自己眼睛。“两年前也是那么夏天,我在这黄昏天气下,只希望有那么一只温柔的手把我的脸捂着,且希望有一个人正想着我,如今脸上已有了那么一只手——”
蒲静轻轻的说:“恐怕不是的。你应当说:从前我希望一个男子想我,现在我却正在想着一个男子!”
“蒲静,你不忠厚。你以为我……他今天还来了两个信!”
“来信了吗?我们以为还没来信!××的事情怎么样了?”
“毫无结果。他很困难,各处皆不接头,各处皆不知道××被捕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还要向学校请假四天,一时不能回来!”
“恐怕完事了,他们全是那么样子办法。某一方面既养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个地狱来让这些小鬼找点事情做的。”
黑凤大约想起她两年前在沙上的旧事,且想起行将结婚的未婚夫,因事在南方冒暑各处走动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静把手轻柔的摸着黑凤的脸颊,会心的笑着。
仪青把穿花串的细草采回来了,快乐而兴奋,爬上了岩石,一面拣选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凤说:
“仪青,再来辩论一会,你意思要诗,蒲静意思不要诗,你要诗的意思不过是以为诗可以述说一切,记录一切,但我看你那么美丽,你笑时尤其美,什么现代诗人,有本领用二三十个字,写成一首小诗,可以把你这笑容记下?”
仪青说:“我以为用文字写成的诗若不济事时,用一串声音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颜色描就的一幅画,都作得到。”
蒲静说:“可是我们能画么?我们当前的既不能画,另一时离远了还能画什么?”
黑凤向蒲静说:
“你以为怎么样合宜?你若说沉默,那你不必说,因为沉默只能认识体会,并不能保存我们的记录。”
蒲静说:
“我以为只有记忆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东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谱上与画布上总完美得多,高明得多……”
仪青抢着说道:
“这是自然的事。不过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七窍玲珑的心,能够保存美的印象?多数人的遐思默想,都得耗在生活琐事上和职务上去,多数人只能记忆一本日用账目,或一堆上司下属的脸子,多数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习惯上注意,打发每个日子,多数人并不宜于记忆!天空纵成天挂着美丽的虹,能抬起头来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远低着头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设若想把自然与人生的种种完美形式,普遍刻印在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这些用文字、声音、颜色、体积所作的东西,还有别的办法?没有的,没有的!”
“那么说来,艺术不又是为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么?”
“决不是为庸俗的人与愚蠢的人而产生艺术,事实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竞争生活却无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艺术。我们既然承认艺术是自然与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内,把这东西给懒惰庸俗的人虽有一时将使这世界上多了些伪艺术作品与伪艺术家,但它的好处仍然可以胜过坏处。”
蒲静说:
“仪青小雀儿,我争不赢你,我只希望你当真成个诗人,让上帝折磨你。”说后又轻轻的说:“明年,后年,你会同凤子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句诗,尽选字儿押韵,总押不妥贴,你才知道……”
晚风大了些,把左边同岩石相靠的槐树枝叶扫着石面,黑凤因为蒲静话中说到了她,她便说:“这是树的嘲笑。”且说:“仪青你让蒲静一点。你看,天那边一片绿云多美!且想想,我们若邀个朋友来,邀个从来不曾到过这里的人,忽然一下把她从天空摔到这地面,让她对身边一切发呆,你想怎么样?!”
仪青学了蒲静的语气说:“那槐树将说……”
“不要槐树的意见,要你的意见。”
仪青业已坐起来了些时节,昂起头,便发现了星子,她说:
“我们在这里,若照树木意见说来,已经够俗气了,应当来个不俗气的人——就是说,见了这黄昏光景,能够全不在乎谈笑自若的人,只有××女士好。××先生能够把她保出来,接过来,我们四个人痛痛快快玩个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气,当真的。她有些地方爽朗象个男子,有些地方男子还不如她!”
仪青又说:
“我希望她能来。只有她不俗气。因为我们三个人,就如蒲静,她自己以为有哲学见解反对诗,就不至于为树木所笑,其实她在那里说,她就堕入‘言诠’了。”
蒲静说:
“但她一来我想她会说,‘这是资本主义下不道德的禽兽享乐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点,气候好一点,也有罪过似的。树木虽不嫌她如我们那么俗气,但另外一种气也不很雅,也够人受。”
仪青说:“这因为你不认识她,你见过她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她的好处也就正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吴淞丝厂里去做一毛八分钱的工,回来时她看得十分自然,以为既然有多少女人长年在那里去做,自己要明白那个情形,去做就得了。她做别的苦事危险事也一样的,总不象有些人稍稍到过什么生活里荡过一阵,就永远把那点经验炫人。她虽那么切实工作,她如果到了这儿来,同我们在一块,也会同我们一样,为目前事情而欢笑。她不乱喊口号,不矜张,这才真是能够革命的人!”
黑凤因为蒲静还没见到过××,故同意仪青的说明,且说:
“是的,她真会这样子。她到这儿来,我们理解她,尊敬她那份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们,同意我们。这才真是她的伟大处。她已经很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对面时,她绝不会让你感到压迫。她处处象一个人,却又使你们爱她而且敬她。”
蒲静说:
“黑凤,你只看过她一面,而且那时她是……”
“是的,我见她一面,我就喜欢她了。”黑凤好象有一个过去的影子在心头掠过,有些害羞了,便轻轻的说:“我爱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么朴素,我还不见过第二个!”
仪青就笑着说:
“她说你很聪明很美!”
第三部分 三个女性第18节 她不死的
“我希望她说我‘很有用’。”黑凤说时把仪青的手捏着。
“这应当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静说,“你给人的第一面印象实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显出。我敢说××先生对于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样!”
黑凤带着害羞的微笑,望着天末残余的紫色,“我欢喜人对于我的印象在美丽以外。”
仪青说:“我本来长得美,我就不欢喜别人说我不美。”
蒲静说:“美丽并不是罪过。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