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贫的精神-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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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更辉煌的声响。
从大钟寺出来,是一条车水马龙的横路,横路对面是一个繁荣的农贸市场,叫卖的吆喝和讨价还价的争执及车辆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合成波澜壮阔的浑浊的河流,覆盖了忙碌的人群,日常生活充满了太多不和谐的噪音。在我沉沦其中的河流里,人们都像溺水者一样恐惧,恐惧由于水手听不清自己的呼叫而失去救渡的机会,于是发出愈来愈尖厉的嚷嚷。我不忍在这已经甚嚣尘上的叫喊声中加入一种更为尖锐的叫喊,以证明或突出自己的存在。在本来已经够浑浊的河流里倒入一盆污水,或是在已经甚嚣尘上的空气中加撒一把尘埃,都有昧于已经醒来的良知。于是我想,自己能否像永乐大钟一样发出那种宁静致远的纯粹的声音呢?这个念头让我关心起大钟的品质和工艺来。
综观古今中外各种大钟,大多为铜所铸。虽同为铜质,形状也大同小异,但其音色却相去甚远。原因何在?有人说,永乐大钟音响之畅美,得益于其形体宏大,用铜多达万斤之重;也有人说,大钟鸣之徨然,得力于铸造时的炉火纯青,使铜质不杂。可谓众说纷纭。
海潮洪先生对此也有高见。他以为,大钟声响之所以具有如此穿透力,原因有二:一则由于制作年代久远,历经数百年风霜雪雨的冷淬,大钟铸造时加入的火气渐渐消尽。虚火一除,声音自然沉实厚重。二则古时造钟的匠人道行高深莫测,其心灵深得儒道佛精神之浸润,凭直觉即可分辨天、地、人三才之质。天之声为“hong”,人之声为“ar”,地之声为“ong”。永乐大钟作为王朝祭祀之圣器,所发声音自然不同凡响。
诚然,钟之声响的沉宏畅美,当然与其造型之大、年代之久远有关。但是,论其造型,古有俄罗斯教堂之钟,规模出于永乐之右,但其声内涵空泛,不可与永乐同日而语。也许因为不堪承受人们对佳音的苛求,该钟早早就裂开了。而今,更有同辈以当代科技之高超成就铸造世纪大钟,用铜之重出乎永乐之上,但音质杂然不纯,刺耳难闻。论其年代久远,则永乐远不如汉唐乃至先秦之钟古老,但古钟之鸣闷然呜咽,深沉有余,嘹亮不足,音韵不似永乐丰厚深广。谛听大钟的声响,不仅含有天之“hong”音,还有人之“ar”音、地之“ong”音,是三种元音的和谐共鸣,臻于传统中天人和一的境界。永乐之唱可谓空前绝后,它颤颤的余音绵绵不尽,许多时日都挥之不去。
由此看来,铸造时炉火的纯青、铸造者工艺的精湛和铸造者的道行修养所赋予的加持力,乃是大钟声音沉宏畅美的关键所在。与古人相比,我辈值得骄傲自豪的本事颇多,技术机巧更是神通广大,但有一点差池,那就是心性浮躁疏狂,淫欲横生,杂念纷扬,因此虚火上亢,气质不潜,缺少古代圣贤品格之清纯博厚。犹如新酒酽烈,不及陈酿醇和也。唉,凭此德养就欲发出通天贯地的绝响,是否有嫌猖狂?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6节 沐浴
一个人在群类中生活,总要不断修正自己才好适应。对我来说,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可改变的,那就是沉静的本性和对空旷的向往。我喜欢在荒凉海滩上眺望远方的迷茫,喜欢高山顶峰毫无风光的感觉,喜欢在澄明如水的月辉中作鱼的漫游。在夜晚的寂寥中,感受生命内部的温泉喷涌、鲜花徐开,真是美好。就像水仙花只能在三月的水边开放一样,我相信自己那点可怜的才华和奇思妙想离开了寂寞便要枯萎。在纷繁的世间,为了保存好自己的寂寞,我常常孤独自己。有时,我觉得我的原形可能是一种稀少的野生动物,生活中不能没有草地和天空。在嘈杂的集会或低矮的房间里呆久了就莫名地发闷、发慌、烦躁,就想炸热水瓶。我来自远方,将来还要归还远方。
过去,每到一个地方,我总要在周围探寻,以图发现一处僻静清洁而优美的地方,作为白天的开始或结束。于绚丽的情景中迎接日子,就觉得生活总是绚丽的。
在通什读书时,我在南圣河上找到了一个无名的小岛。它位于南圣河大转折大跌落的地方,中心是一方小小的花圃,有个老人常到河里汲水,浇灌园中幼小的植物。岛的外围生长着大片造型各异的磐石,清洌的河水在石丛中分出很多条溪流,有大的瀑布,也有小孩子尿水一样的涓涓细脉。地形的复杂,充分展示了水潜在的丽质。水恐怕是性格最丰富的事物了,可静可动,可粗可细,可猛可柔。其静态之平明,动态之汹涌,均达极致。雨季时,南圣河水势若天塌山崩,十分浑浊,通达小岛的水泥桥淹没于滔滔浊浪里。我就站在岸边,听任心事随涛声起伏。不是所有的小溪都清纯,但是所有的大江都难免浑浊。我是一个火命人,在这里爱上了水。如果有一天我死于水,那是不足为奇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朋友福和坚在岛上流连了几乎所有的黄昏,带着各自所爱的诗和自己的诗,在落霞里吟哦,在晚风中哼唱。河水清凉,石磊温馨,偶尔有穿着花裙子的姑娘涉水而过,牵动了朦胧的春情。最销魂的是南圣河上那轮明月,照得人魂不守舍,照得人明明白白,五脏六腑留不住一点隐私。
我曾经设想过做小岛的主人,但实际上三年后我还是离开了通什。我走后,福和坚就很少到岛上去了。他们或纠缠于一场恋情,或牵挂于个人前途,况且岛上发生了淹死两个小孩这样的事情。我想,小岛一定很荒凉了。
在八所,我所在的学校当时还算远郊,校园后面是大片年事不低的木麻黄林,它们个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林子里散布着一些土墓,白天有小蜥蜴奔忙觅食,夜晚飞游着萤火虫。林子之外是辽阔而干旱的感恩平原,生长着长刺的藤草和仙人掌。平原的一边是大海,天晴时,可以看见岸边的小渔船,它们等待着渔汛的到来。早晨和黄昏,木麻黄渲染着霞光,摇曳在西部常年不衰的海风中,像燃烧的烈火。夜里,它们总要发出那种饱经沧桑的深叹。
我时常独自一人在林中徘徊,迎送一个个日子。有时还会在坟墓前蹲下来,在碑面上辨认那些模糊的身世。他们曾经像我一样在平原上生活,感受着缺水的滋味。现在,他们平躺在地里,真安详,只是风吹刮野草的样子有些悲戚。更多的时候,我会穿过林子,在一棵较为浓阴的树前停下,品尝仙人掌晕红的果实腥甜的汁液,念着泰戈尔、海涅、艾青或自己的诗篇,怀想远方的亲人朋友,或者仅仅是张望着远方。苦旱的感恩平原仰躺在烈日的天空下,渴望着云雨之情。然而,苍天偶然的播洒总抵不过太阳暴力的剥索。那年代,平原上空已看不到过去经常出没的鹰,连乌鸦也没有,只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对于它们来说,平原和天空的广袤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平原的时日,我写下了许多诗篇,现在记得的只有一段:
我躺在旷野上
草儿呼吸着幽香
我想起亲爱的朋友
她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走在旷野上
鸟儿不停歌唱
道路交错徊徨
我不知如何前往
有一棵木麻黄不知为何游离群落,独自站到平原上去,以伟岸的身躯保持着指明方向的姿势。然而,这里难得有人经过,偶尔有负担的村人循着白白的沙路走来,也总是把头埋得深深的,根本不用看路就知道该怎么走。我注意到他的面孔和我一样,满是烧焦的感觉。虽不知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但我肯定他是走不出平原的。
最畅快的是风雨骤作的时候。每当这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脱掉外衣,穿着一条裤衩扑向林子直到旷野之上,在其间狂奔乱窜,发出种种号喊,任来自远海的大气和天空的清水给我洗礼,直到兴尽为止。旱地上降水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我体验到做一只野兽的幸福。
八所的日子是孤独的,尽管身边簇拥着许多人,我仍常常有拥抱一棵树的渴望。八所的日子是贫困的,但我拥有苍苍的木麻黄林,高悬着太阳、月亮和无数星星的无限天空,还有辽阔的感恩平原和大海。
我离开不久,感恩平原旁边的山丘下发现了金矿。在种不了庄稼的地里挖出金子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发财的人们砍掉我的木麻黄,在上面筑起了一幢幢楼房,黄黄绿绿的马赛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到广州去,寻找空静之地,已显得困难了。在中心公园、广场、马路、车厢,爱情像蘑菇一样乱长。校园后面靠近珠江的地方,倒是有一片竹林和长着矮树的静地,但早就给蚊子占领。在我当时的感觉中,广州的蚊子和女人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华南植物园倒是很清幽,里面光滑干爽高大的棕榈树群,缓缓起伏的茸茸草坡,成片的鸡蛋花木,都很开怀,很抒情,其间的空气也相当清纯。只是那些兰草棚我不愿走进,我不喜欢陆地上阴湿的生物,我喜欢阳光灿烂的感觉。成千上万种植物如此亲和地集聚于一方水土,各自开花结果抒怀尽性,无斤斧之忧,这样的好事在城市是不可多得的。可惜去那里非常不便,要跋涉人山人海的闹市,转好几路车。
海口是发横财的好地方,赚了一点钱的人都喜欢往酒店宾馆咖啡厅酒吧里钻。出于交往的必要,我有时也光顾这些场所,但置身其中并不自在。这些地方光线昏弱,屋顶低矮,空气潮湿,数以十计百计的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相吸以呼相濡以沫并非良感。海府周围地方我已勘遍,府城下面,也有些好处,但遍地是垃圾,空气中满是酸辣味。海甸岛东部和新埠岛的一些海滩还值得一去。我曾在那些地方消磨过许多假日,带着酒和面包,中午就躺在年轻的木麻黄林厚厚的落叶上,任海风一根根地吹拂头发,感受着时光汩汩如水从内心深处流过,无知无觉地睡去,无知无觉地醒来。后来,那些地方有时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给寂静添入了不安。
追求的实质是补偿,我们所以寻找安静和空旷,可能是心灵嘈杂、生活局促的缘故。许多浅近的事情是回避不了的,只是我不愿被其淹埋。我明白事业是一种合作,财富是一种交际,人必须像渔民一样编织密密匝匝的关系大网,在社会中打捞个人利益,而不是像农民一样默默地在地里耕耘。现代社会,个人的能力充分表现于交际手腕,而不是个人独特的创作性能。但我向往一个人孤军奋战,以展发而不是以攫猎为特征的生活方式,这是真正尊严的基础。尽管人生是一种分享,但有些盛宴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就像爱情是为两个人准备的那样。身心的纯净和行动的简捷是我所追求的,在空旷的静谧中,世界上的种种美好、遥远的事物纷纷向我聚集,向我显灵,坦白它们隐秘的性质。我通体透彻,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灵感。我明白了天地间许多神秘事情的原委并生活在其中。我相信,没有身心的清纯,不可能有发自内在灵魂的快乐,于是快乐只能是身外之物。
月圆的晚间,晴空万里,云烟不漫,我有时能在月光中坐到通宵达旦。燃一心火通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寄一游魂于天地人间,既往未来,体验着自身像春天的冰河酥酥融解,滔滔洋溢,真是感恩戴德了。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7节 喝水的经验
人每天都要饮一些水,这不是一种容易改变的德性,实际上也没有改变的必要,除非地球上的江河湖海都干涸了,或者是你要到太空中去另谋生活。因此,饮水的问题不是要不要饮的问题,而是饮什么水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样的水人都能够而且喜欢饮用。人们通常会抱怨水质不够清纯,而水之所以浑浊不清,往往并不是水本身的缘故。水本来就是清的,是饮水者在饮的过程中把水搅混了。
小时候,我有幸生长在乡村。当父辈母辈们为生计操劳的时候,我却与伙伴们在野外玩耍。这些玩耍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意义,但它却是非常有趣的。海南的太阳很大,人和牛一样都需要喝不少水。不过在这个岛上,要找到水并不难,特别是我的家乡,有几条水沟蜿蜒在银白的沙丘上,沟里流动着澄澈透明的水,钓鱼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见贪婪的鱼儿是如何把诱饵吞到肚子里去的。水是够纯洁的了,但水的底下积淀着松软的淤泥——这正是水所以如此澄明的原因。渴了的时候,我们就往沟边走去。我们想要喝这沟里的水,但又不愿意喝水底下的淤泥。可是,如果没有长颈鹿那么长的脖子,站在岸上是喝不到沟里的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