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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青铜时代-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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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9)

    据我自己最近的研究,知道了对于老子的怀疑在汉初本来就是有的。《史记》的一篇《老子传》表示得非常明白。那儿对于老子的存在有三种主张:一说是老聃,是孔子的先生;一说是老莱子,与孔子同时;又一说是太史儋,是在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太史公自己和他同时代的人又想调和这几种说法,创出了老子长寿说来,说“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老子有这样的长寿,那么上而老聃,下而太史儋,都含盖在里面去了。然而调和说和其它三种主张一样都是没有把问题解决了的,看太史公在自己的长寿说上加上一个“盖”字,便可以知道连太史公自己都是没有把握的。但我们要知道这些问题之所以发生,在《老子传》中虽然未曾明言,那一定是汉人早见到了《老子》那部书的时代性,故尔对于老子这个人才生出了怀疑,并生出了提供新的解说的要求的。    
    但我们要知道老子就是老聃,本是秦以前人的定论,《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都是绝好的证明。    
    《庄子·天下篇》里论及老聃,引用了他的“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的话,那在今存《老子》的第二十八章中,可见《天下篇》的作者是认定老子即是老聃。而老聃曾为孔子的先生,是在《德充符》、《天道》、《天运》诸篇里散见着的。    
    《吕氏春秋》里有五处说到老聃的地方。    
    一、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贵公》)    
    二、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当染》)    
    三、老聃则得之矣,若植木而立。(《去尤》)    
    四、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不二》)    
    五、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即老聃)是也。(《重言》)    
    这所谓“至公”、“贵柔”“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的老聃明白地是《道德经》中所表现着的老子,而老子与孔子同时,且为孔子的先生,在吕氏门下的那一批学者也是毫无疑问的。    
    《韩非子》有《解老》、《喻老》诸篇,所解所喻的《老子》都和今存的《老子》无甚出入。而《六反篇》里引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今本第四十四章。《内储说下·六微》里言:“权势不可以借人……其说在老聃之言‘失鱼’也。”其下所引申的说明又引用着“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话,都在今本第三十六章中。《喻老篇》也有同样地解说着这一章的话。可见韩非子眼中的老子也就是老聃。    
    老子即老聃,在秦以前人本来是没有问题的,而在秦以后便生出了问题来,这是什么原故呢?这是因为秦以前人都知道《老子》成书甚晚,是老子的遗说而为后人所纂集的,就和《论语》是孔门弟子所纂集,《墨子》是墨家弟子所纂集的一样,那自然是不会有问题发生的;而在秦以后的人以为《老子》是老子自己所作,故尔在一发现到书中饱和着战国时代的色彩的时候,便对于老子的存在发生了问题。提出了这问题的汉人是表示着大有研究的精神,但可惜那研究没有到家,没有把问题的全面顾虑周到,便性急地提出了些结论来,那便结果成了太史公的那篇支离灭裂的《老子传》。    
    其实老子的《道德经》是纂成于战国时人的环渊,在《史记》的《孟荀列传》中替我们保存下了这一个史实。《孟荀列传》上说: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姡е剑髦檠灾温抑拢愿墒乐鳌!鞯秸匀恕L镦椤⒔幼樱肴恕;吩ǔ恕=匝Щ评系赖轮酰蚍⒚餍蚱渲家狻9噬鞯街妒邸罚吩ㄖ渡舷缕罚镦椤⒔幼咏杂兴垩伞!   
    太史公的这段文字自然是根据着齐国的史乘而来的。但这“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旨意”的环渊所著的《上下篇》,不就是老子《道德经》的“上下篇”吗?太史公引用了这个史实,连他自己都不曾明白这《上下篇》就是《道德经》,却在《老子列传》里面又另外记出了一段《上下篇》成立的传说。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这完全是传说,而且造出这个传说的一定是汉人,是那主张老子即太史儋的那批汉人。在汉人的眼目中总是把《老子》认为是老聃自己作的书,因为书的时代性太晚,故尔又把老聃认为太史儋。太史儋是由周入秦的,其中必然要经过一些关门,故尔又造成了这项过关作书的传说。这传说中的“关令尹”就是《庄子·天下篇》和《吕氏·不二篇》中的关尹,关尹其实就是环渊的音变。《天下篇》中所举的墨翟、禽滑釐、尹文、宋钘、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桓团、公孙龙,《不二篇》里所举的老聃、孔子、墨翟、关尹、子列子、陈骈(田骈)、阳生、孙膑、王廖、兒良,都是人名,断不能说“关尹”两个字特别是官职。只因环渊由方言之故变成了关尹,这就和老聃一作老耽,田骈一作陈骈,宋钘一作宋(见《孟子》)的一样,在秦以前是常有的现象,落到汉人手里便望文生义地把关尹弄成了“关令尹”,又因环渊本是著《上下篇》的人,便又转化成老子为“关令尹”作书的故事。这种转变已经是可笑的。弄到《汉书·艺文志》更生出了“《关尹子》九篇,名喜”的话。《关尹子》不用说是汉人的依托,“名喜”的根据是由于误读了太史公的“关令尹喜曰”的那句话,其实“喜”字是动词,是说“关令尹”欢喜,并不是说“关令尹”名喜。    
    


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10)

    环渊这个人的姓名讹变得最为厉害,除变为关尹而外,在典籍中还有玄渊、蜎渊、娟嬛、蜎、便、便蜎等种种异称。而在《荀子》的《非十二子篇》中误为它嚣,在《韩诗外传》中更误为范睢。关于这些转变我另外有详细的专文见本书《老聃、关尹、环渊》一文。,在这儿不愿意多生枝节。我在这儿所要说的,只是《道德经》是环渊所纂集的老子的遗说,他是楚人,游宦于齐,而与孟子约略同时。环渊除掉纂录了《上下篇》之外也还有他自己的著作,便是《艺文志》的“《蜎子》十三篇”,可惜那部书是亡逸了。环渊纂集老子遗说,就和孔门弟子纂集孔子遗说,墨家弟子纂集墨子遗说一样,在秦以前人大约是周知的事实,故尔没有发生问题。而《庄子·天下篇》把关尹(环渊)和老聃并举,特别称他们为“古之博大真人”(这是说古时候有过的博大真人,不是以关尹、老聃为古人),足见得环渊和老聃的关系很密切。他是道家的正统,而庄子的一派又是自认为是承继着这个道统的。但是环渊是文学的趣味太浓厚的楚人,他纂集老子遗说的态度却没有孔门弟子那样的质实,他充分地把老子的遗说文学化了,加了些润色和修饰,遂使《道德经》一书饱和了他自己的时代色彩。因此我们对于《道德经》所应取的态度,虽不是完全的不信,然也不可全信。便是文章的词藻多半是环渊的,而所言道德的精神则是老子的。阐明了《老子》这部书的来历,我们然后才可以在限定的范围内利用它来讨论老子的思想以及中国思想史的发展。    
    老子的最大的发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而建立了一个超绝时空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这个本体他勉强给了它一个名字叫作“道”,又叫作“大一”。《道德经》的第二十五章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一。(一字原夺。)    
    这段文字是老聃的根本思想,不是到战国时候才生出来的东西,在《庄子》和《韩非子》上是有旁证的。《庄子》的《天下篇》说: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所谓“常”便是“独立而不改”,所谓“无”便是“寂寥”,所谓“有”便是“混成”“周行”,所谓“太一”便是“大一”,便是“道”。    
    《韩非子》的《解老篇》上也说:    
    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    
    所谓“强字之曰道”即出本章,而“道可道非常道”更是《道德经》中的第一句。故尔在资料上以及由文字上说来,“道”这个观念为老子所发明,是毫无疑义的。    
    道字本来是道路的道,在老子以前的人又多用为法则。如《尚书·康王之诰》的“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左传》中子产所说的“天道”、“人道”,以及其它所屡见的道字,都是法则或方法的意思。但到了老子才有了表示本体的“道”。老子发明了本体的观念,是中国思想史上所从来没有的观念,他找不出既成的文字来命名它,只在方便上勉强名之曰“大一”,终嫌太笼统,不得已又勉强给它一个字,叫作“道”。选用了这个道字的动机,大约就因为有“天道”的成语在前,而且在这个字中是包含有四通八达的意义的吧。这些话正表示着老子的苦心孤诣的发明。    
    “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是为感官所不能接触的实在,一切由人的感官所生出的范畴不仅不能范围它,且都是由它所引申而出;一切物质的与观念的存在,连人所有的至高的观念“上帝”都是由它所幻演出来的。    
    道冲而用之或(又)不(丕)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    
    连“上帝”都是由“道”所生出来的,老子对于殷周的传统思想的确是起了一个天大的革命。帝和鬼神没有道的存在是不能存在的;有了道,在智者看来,鬼神也就失其威严。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三十九章)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的话亦见《韩非子·解老篇》,第三十九章有“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的话见于《战国策·齐策》四,为颜蠋所引用为老子语,故尔这些话我们是能够相信的确是老子的。鬼神都失其尊严,则相传为通达鬼神之意的卜筮自然失其神秘。故尔他说:    
    能无卜筮而知吉凶。(《庄子·庚桑楚篇》所引)    
    但是在政治思想上老子是主张“愚民”的人。在作为愚民的手段上,他对于天或鬼神仍然肯定着。例如说: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第七十三章)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亦见《韩非子·解老篇》)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    
    是谓配天,古之极。(第六十八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第五十四章)(亦见《韩非子·解老篇》及《喻老篇》)    
    这些辞句和向来的传统思想并无多大的差别,这正是春秋时代的矛盾思想的孑遗。老子自己把那矛盾没有清算得干净。他的思想的特色是建立了一个新的宇宙的根元,而依然保守着向来的因袭。就是他的新的发明也还没有十分圆熟。例如本体的“道”是从什么地方发生出来的,在他都还是疑问。他说“吾不知谁之子”,便是这个疑问的表明。又譬如第二十五章上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11)

    于“道”之上又列出“自然”来,所谓“自然”当然是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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