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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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训》佚文:“天诛造攻自牧宫。”(《孟子·万章》)
《仲虺之告》佚文:“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帝式是曾(憎),用爽(丧)厥师。”(《墨子·非命下》〔《上》《中》文稍异〕)
《汤诰》佚文:“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墨子·兼爱下》)(《论语·尧曰篇》作“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
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3)
以上十二项都有“天”或“上帝”的称呼,除掉《微子》和《西伯戡黎》的两篇是在卜辞的年代范围以外,其余的都是不能相信的。《高宗肜日》据《史记》是作于祖庚时代,在武丁之后,称帝为天庸或有之。但那种以民为本的观念,特别是“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国王应该尊重老百姓,没有一人不是天的儿子)的说法,在古时是不能够有的。民在周人本是和奴隶相等的名词,卜辞中没有见到民字以及从民的字。《高宗肜日》一篇也是不可信的。
此外还有《洪范》的一篇,《左传》三引其文以为“商书”文五年、成六年、襄三年。——作者注,《说文》六引其文亦以为“商书”、殬、、、、无,诸字下。——作者注。《汉书·儒林传》言“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诸篇多古文说”,《洪范》列在《微子》之前,可见班固也是认《洪范》为商书的。但《洪范》那篇文章其实是子思氏之儒所作的,其出世的时期在《墨子》之后和《吕氏春秋》之前。《墨子·兼爱下》引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这分明是《洪范》中语,而称为“周诗”,可见在墨子及其弟子们的时代,《洪范》还没有出世。《洪范》根本是一篇尊重神权的宗教论文,并托始于禹,在以继承禹道自任的宗教家墨子,不应不多事征引,且偶一引用之反误其名。但到了《吕氏春秋》便不同了,《孟春纪》的《贵公篇》上说:
《鸿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或作好,遵王之道。无或作恶,遵王之路。
语次虽然和现传的《洪范》依然不同,但《洪范》的名称已经出现了。《韩非子·有度篇》也有所征引:
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从王之路。
这也分明是《洪范》中的话,但字句稍有不同,而引作“先王之法”。《有度篇》论到荆、魏等国之亡,事在韩非死后,可知本非韩非所作。作者殆秦、汉间人,已经把《洪范》当成为信史了。要之《洪范》是子思子之徒著的,本文在后面还别有证明。
由上所论足见殷时代是已经有至上神的观念的,起初称为“帝”,后来称为“上帝”,大约在殷周之际的时候又称为“天”。因为天的称谓在周初的《周书》中已经屡见,在周初彝铭如《大丰簋》和《大盂鼎》上也是屡见,那是因袭了殷末人无疑。由卜辞看来可知殷人的至上神是有意志的一种人格神,上帝能够命令,上帝有好恶,一切天时上的风雨晦冥,人事上的吉凶祸福,如年岁的丰啬,战争的胜败,城邑的建筑,官吏的黜陟,都是由天所主宰,这和以色列民族的神是完全一致的。但这殷人的神同时又是殷民族的宗祖神,便是至上神是殷民族自己的祖先。在这儿有种种的传说可以证明。
第一是帝俊的传说。帝俊在《山海经》中一共有十六处。
“帝俊生中容。”
“帝俊生晏龙。”
“帝俊生帝鸿。”
“帝俊生黑齿。”
“有五彩之鸟相乡(向)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彩鸟是司。”(以上见《大荒东经》)
“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
“帝俊生季釐。”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以上见《大荒南经》)
“帝俊生后稷。”
“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以上见《大荒西经》)
“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大荒北经》)
“帝俊生禺号。”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
“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
“帝俊有子八人。”
“帝俊生三身。”(以上见《海内经》)
这位帝俊是日月的父亲,不用说是天帝,而同时又是一些圣贤的父亲,又好象是人王。特别如象“妻娥皇”和帝舜的传说是一致的。因此《山海经》的注者晋时的郭璞便以为帝俊即帝舜,只有在“帝俊生后稷”的条下说是“俊宜为喾”。近时王国维更证明了帝俊均当是帝喾。(一)《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皇甫谧说“帝喾名夋,《初学记》九引《帝王世纪》言“帝喾生而神异,自言其名曰俊”。王氏云即夋。(二)《左传》文十八年言“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王氏谓“帝俊有八子”,即此才子的八人,其中中容便是仲熊,季釐便是季狸。(三)《帝王世纪》说“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王氏谓常仪即常羲,羲和与娥皇均一音之转。(四)卜辞卜祭其先祖有名下者,有时又称为高祖,如云“于高祖(祓)”(《殷契佚存》第六四五片)。字原文与夋字形极相近,而音与喾音亦复相近。盖帝喾本即是,因形而为夋若俊,更由音变而为喾若俈。王氏根据这些论证断定帝俊即是帝喾,亦即是卜辞上的“高祖,而同时否认帝俊之为帝舜王说见《观堂集林》卷九《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王氏的考证自然较郭璞更进一境,但在我看来,帝俊、帝舜、帝喾、高祖,实是一人。《山海经》中帝俊传说与帝舜传说相似之处可无庸论,此外如《国语》和《礼记》便各有一条足以证明舜即是喾。
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4)
商人禘舜而祖契。(《国语·鲁语》)
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礼记·祭法》)
舜与喾分明是一人。还有《楚辞》的《天问篇》也有一个绝好的证据。在那儿舜的传说是序在夏桀之后、殷的先公先王之前的。从前的人不明这个真相,总以为是文字上的错误,或简编的错乱,其实断没有错得这样凑巧的。总之,根据这些资料我们可以知道卜辞中的“帝”便是“高祖”,因音变而为喾为俈,又因形误而为夋为俊,夋俊又由音变而为舜,后世儒者根据古代传说伪造古史,遂误帝俊、帝舜、帝喾为三人,这是明白地可以断言的。
第二是二子传说。二子传说见《左传》昭元年,此外在《史记·郑世家》中也有纪录,两者相差甚微。今根据《左传》的文字录之如次: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
《左传》本是有问题的书,但是二子传说既同见于《史记》,可知当是真的《左氏春秋》的原文,不会是刘歆的窜入。并且除《史记》而外还有准古物上的证据,便是卜辞有无数的干支表,所用的十二辰文字第一位的子作,是《说文》“籀文子”的省略,第六位的巳却作子。这个事实一被发现,解决了在金文上的一个问题。金文上常见“辛子”“癸子”“乙子”“丁子”等的日辰,为六十干支中所无,自宋以来便不得其解的,有了卜辞的出现才涣然冰释了。但是一个问题解决了,却另有一个问题发生了出来,便是十二辰中古有二子。这个新的问题根据作者的研究也算是解决了的,详细论证请看拙著《甲骨文字研究》的《释支干篇》,在这儿只能道其大略:便是十二辰本来是黄道周天的十二宫,是由古代巴比伦传来的。子当于房心尾,即是商星,巳当于参宿,参商为高辛氏之二子,故十二辰中有二子。
又《左传》襄九年还有一段关于阏伯的说话,便是:
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
这以阏伯为陶唐氏的火正,参照昭元年传文,可知陶唐氏即是后帝。高辛氏帝喾据上述帝俊传说知即帝舜,帝舜在儒家的经典上是受了陶唐氏的禅让而为人王的,但照传说上看来,这禅让的一幕史剧是应该演在天上的。这是极有趣的一个问题,但在这儿不想作更进一步的展开。
第三是玄鸟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楚辞·天问》)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同上《九章·思美人》)
这传说是说殷人的祖先最初的王母简狄在春分的时候到河边上去沐浴,看见玄鸟遗卵,便取来吞了,因而怀孕,生下了契来。玄鸟是天遣下来的,故尔契依然是上帝的儿子。这个传说比较前两个传说要迟一点。因为前两个传说,殷人是在天上的,到了这传说来,天和人有了区别,其中是以玄鸟为媒介。玄鸟旧说以为燕子,但是我想和《山海经》的“惟帝俊下友”的“五彩之鸟”是同一的东西。在《离骚》中可以找到一个证据,便是“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凰既受(授)诒(贻)兮,恐高辛之先我。”这分明说的是简狄的故事,“凤凰受诒”便是“玄鸟致贻”,可见玄鸟就是凤凰。玄是神玄之意,不当解成黑色。“五彩之鸟”大约就是卜辞中的凤。晚期的卜辞有祭凤的纪录,称凤为“帝使”。
于帝史(使)凤,二犬。(《卜》三九八)
甲戌贞其宁凤,三羊三犬三豕。(《簠室殷契徵文》典礼一六)
大约是凤或“五彩之鸟”在传说的演进中化为了玄鸟或燕子的。但无论是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
由以上三种传说,可以知道殷人的帝就是帝喾,是以至上神而兼宗祖神。
但还有可注意的是“帝”的称号的产生。
帝字在甲骨文字是作,周代的金文大抵和这相类。这是花蒂的象形文,象有花萼、有子房、有残余的雌雄蕊,故尔可以断言帝字就是蒂字的初文。那么以至上神而兼宗祖神的尊贵者为什么用了花蒂的帝字来命名呢?要说果实从蒂出,由果实中又能绵延出无穷的生命,借此以表彰神之生生不息的属性也可以说得过去。但蒂有成果实的,有不成果实的,与其拿蒂来象征神,何不就假借果实或根元一类文字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外国的学者例如波尔,主张帝字是由巴比伦的字而来。因为巴比伦的这个字,字形与帝字相似,有dingir,digir,dimmer等的发音,首音与帝音相近,而又和帝字一样兼有天神和人王二义C.J.Ball:Chinese and Sumerian;p。26。——作者注。这个见解在帝的字源未被揭发以前,的确是一个很有见地的提示。但中国的帝字本是花蒂的初文并非外来,而巴比伦的字是星形的转化,两者在字源上是全不相干的。不过波尔的见解也还不好便立被抛弃,就近年安得生对彩色陶器的推断以及卜辞中的十二辰的起源上看来,巴比伦和中国在古代的确是有过交通的痕迹,则帝的观念来自巴比伦是很有可能的。我现在对于波尔氏说要提出一番修正,便是巴比伦的的观念在殷商时代输入了中国,殷人故意用了字形和字音相近的帝字来翻译了它,因而帝字便以花蒂一跃而兼有天神和人王的称号。
但是巴比伦的字是天上的一切神祇的通称,而殷人的帝字在初却是至上神所专有的称号,在这儿我看是有殷人的一段发明潜藏着的。殷人的帝就是“高祖”,在上面是已经证明了的。但是字本来是动物的名称。《说文》说:“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母猴一称狝猴,又一称沐猴,大约就是猩猩(orang utan)。殷人称这种动物为他们的“高祖”,可见得这种动物在初还会是殷人的图腾。殷人待与巴比伦文化相接触,得到了的观念,他们用帝字来对译了之后,让它成“高祖”的专称,把自己的图腾动物移到天上去,成为了天上的至上神。故尔他们的至上神“帝”同时又是他们的宗祖。至上神的这样的产生我敢断定是殷人的独自的发明。
第一部分:先秦天道观之进展先秦天道观之进展(5)
二
《礼记》的《表记》上有几句话: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