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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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正表示着一幕英雄末路的悲剧,大有点象后来的楚霸王,欧洲的拿破仑第一。他自己失败了而自焚的一节,不也足见他的气概吗?但这些英雄崇拜的感慨话,我们倒可以不必提。我们可以用纯正的历史家的观点来说句“持平”的话:象殷纣王这个人对于我们民族发展上的功劳倒是不可淹没的。殷代的末年有一个很宏大的历史事件,便是经营东南,这几乎完全为周以来的史家所抹煞了。这件事,在我看来,比较起周人的翦灭殷室,于我们民族的贡献更要伟大。这件事,由近年的殷虚卜辞的探讨,才渐渐地重见了天日。
卜辞里面有很多征尸方和盂方的纪录,所经历的地方有齐有雇(即《商颂》“韦、顾既伐”之顾,今山东范县东南五十里有顾城),是在山东方面;有(今安徽霍山县东北三十里鬵城)有攸(鸣条之条省文),是在淮河流域。我现在且举几条卜辞在下边以示例:
一甲午王卜贞:×余酒朕。酉,余步从侯喜正(征)尸方。上下示,余受又又(有佑),不哉。告于大邑商,亡它在。王乩曰吉。在九月遘上甲。隹王十祀。(《卜辞通纂》第五九二片)
(这是我由两个断片所复合的,一半见《殷虚书契》前编四卷十八页一片,另一片见同书三卷二十七页六片。字虽不尽识,文虽不尽懂,但在某王的十年九月有征尸方的事,是很明了的。)
二癸巳卜黄贞:王旬亡。在十月又二。正尸方,在。
癸卯卜黄贞:王旬亡。在正月,王来正尸方。于攸侯喜鄙。派。
(此明义士牧师J。M。Menzies藏片,据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所引,原拓未见。)
三癸巳卜贞:王旬亡尤,在二月,在齐次。隹王来正尸方。《前编》二卷十五页三片)
四癸亥卜黄贞:王旬亡尤,在九月。正尸方。在雇。(《前编》二卷六页六片)
五……在二月,隹王十祀;肜日,王来正盂方伯(炎)。(《兽头刻辞》、《卜辞通纂》五七七片)
六丁卯王卜贞:今巫九咎。余其从多田(甸)于(与)多伯,正盂方伯炎。衣。翌日步,亡左,自上下示,余受又又(有佑),不哉。告于兹大邑商,亡它在尤。王乩曰弘吉。在十月,遘大丁翌。(前中央研究院藏片)
七庚寅王卜在次贞:伐林方,亡灾。
壬辰王卜在贞:其至于雚祖乙次,往来亡灾。
甲午王卜在次贞:今日步入酋,亡灾,十月二,隹十祀,肜〔日〕。(《库方甲骨》第一六七二片)
以上七例算是最重要的,由其年月日辰,人名地名等以为线索,可以知道是同时的纪录。问题是那“王十祀”的“王”究竟是谁?关于卜辞的研究近来大有进境,差不多已经办到能断定每一片的约略的时代了。这位“王”,在我认为是帝乙,而在董作宾和吴其昌两人则定为帝辛,主要的根据便是旧文献中帝辛有克东夷的记载,与这相当。但是帝辛时代的殷都是朝歌,是帝乙末年所迁移的。在安阳的小屯,不得有帝辛的卜辞。现在卜辞数万片中无祭帝乙之例,又其他直系先妣均见,独武乙之配妣戊(见《戊辰彝》)及文丁之配(在帝辛则为妣)不见,均其坚决的消极证据。实则帝乙经营东南之事于旧史亦未见得全无踪影。《后汉书·东夷传》云:
第四部分:驳《说儒》驳《说儒》(6)
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殷汤革命,伐而定之。至于仲丁,蓝夷作寇。自是或服或畔,三百余年。武乙衰敝,东夷浸盛,遂分迁淮岱,渐居中土。
这儿所说的“或服或畔”,便表明殷代自仲丁而后随时都在和东夷发生关系,“畔”了如不去征讨,敌人哪里会“服”?可见征东夷一事在殷末是循环的战争,不能专属于帝辛一人。大抵帝乙十年曾用兵一次,有所征服。在其二十年还有一段长期南征的事迹,在这儿暂且不提。不过到了帝辛时东夷又叛变了,又作了一次或不仅一次的征讨罢了。《左传》昭四年,楚国的椒举说“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在这“为黎之蒐”以前的东夷之服,岂不是帝乙远征之所致吗?帝乙所征的盂方自然是于夷,所征的林方大约就是蓝夷。古音林蓝都是读Lam的。所谓尸方,大约是包括东夷全体。古音尸与夷相通,周代金文称夷也用尸字。看这情形,尸当是本字,夷是后人改用的。称异民族为“尸”者,犹今人之称“鬼子”也。
帝辛的经营东南,他的规模似乎是很宏大的。你看古本《泰誓》说:“纣有亿兆夷人亦(大)有离德,余有司(旧作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见《左传》昭二十四年),这亿兆的“夷人”必然是征服东夷之后所得到的俘虏。俘虏有亿兆之多,可见殷的兵士损耗的亦必不少。兵力损耗了,不得不用俘虏来补充,不幸周人在背后乘机起来,牧野一战便弄到“前徒倒戈”。那并不是殷人出了汉奸,而是俘虏兵掉头了。
然而帝辛尽管是失败了,他的功绩是可以抹煞的吗?帝乙、帝辛父子两代在尽力经营东南的时候,周人图谋不轨打起了别人的后路来,殷人是失败了,但他把在中原所培植起来的文化让周人在某种的控制之下继承下去,而自己却又把本文化带到了东南。殷人被周人压迫,退路是向着帝乙、帝辛两代所经略出来的东南走。在今江苏西北部的宋国,长江流域的徐楚,都是殷的遗民或其同盟民族所垦辟出的殖民地,而其滥觞即在殷末的东南经营。更透辟地说一句:中国南部之得以早被文化,我们是应该纪念殷纣王的。
知道得这一层,我们可以揣想:在殷人的心目中一定不会把殷纣王看得来和周人所看的那样。他们就要称他为“武王”,要纪念他,其实都是说得过去的了。
《玄鸟》篇的预言说既已拉倒,《左传》昭七年的那个预言也只是那么一套。那不过是七十子后学要替孔子争门面所干的一个小小的宣传而已。至于孟子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他由历史上所见到的一个约略的周期,所谓“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也并不是前人有此预言而在孔子身上生出了应验。并且就算是个千真万确的预言吧,那样毫无科学根据的一种祈向,究竟有什么学问上的意义而值得提起呢?
八论儒的发生与孔子的地位
中国文化导源于殷人,殷灭于周,其在中国北部的遗民在周人统制之下化为了奴隶。在春秋时代奴隶制逐渐动摇了起来,接着便有一个灿烂的文化期开花,而儒开其先。这是正确的史实。这种见解我在十年前早就提倡着,而且不断地在证明着。《说儒》的出发点本就在这儿,虽然胡适对于我未有片言只字的提及。但是从这儿机械式的抽绎出这样一个观念:儒是殷民族的奴性的宗教,得到孔子这位大圣人才把它“改变到刚毅进取的儒”;更从而牵强附会地去找寻些莫须有的根据;这却不敢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这种的研究态度正是所谓“公式主义”,所谓“观念论”的典型,主张实用主义的胡适,在这儿透露了他的本质。
儒诚然有广义与狭义的两种,秦、汉以后称术士为儒,但那是儒名的滥用,并不是古之术士素有儒称。今人中的稍稍陈腐者流更有用“西儒”“东儒”一类的名词的了。秦以前术士称儒的证据是没有的,孔子所说的“君子儒”与“小人儒”并无根据足以证明其为术士与非术士。下层民庶间伊古以来当有巫医,然巫医自巫医,古并不称为儒。儒应当本来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们的专号。那在孔子以前已经是有的,但是是春秋时代的历史的产物,是西周的奴隶制逐渐崩溃中所产生出来的成果。
在殷代末年中国的社会早就入了奴隶制的。看殷纣王有“亿兆夷人”,且曾以之服兵役,便可以知道那时奴隶制的规模已是怎样地宏大。周人把殷灭了,更把黄河流域的殷遗民也奴隶化了,维持着奴隶所有者的权威三四百年。但因奴隶之时起叛变(西周三百余年间时与南国构兵,宣王时《兮甲盘铭》有“诸侯百姓毋敢或入蛮宄贮(赋)”语,可知北人多逃往南方),农工业之日见发达,商业资本之逐渐占优势,尤其各国族相互间的对于生产者的诱拐优待,……这些便渐进地招致了奴隶制的破坏,贵族中的无能者便没落了下来。这部贵族没落史,在官制的进化上也是可以看得出的。
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天子之六府:曰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
这是《礼记》的《曲礼》里面所说的古代官制。这儿包含着祝宗卜史的六大,在古时是最上级的天官,然而在春秋时这些都式微了,倒是“典司五众”的一些政务官大出其风头。所谓“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便是这个事实的隐括了。再进,更闹到“陪臣执国命”的地步,“天官”们的零落也就更不堪问了。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里面有句话说得最醒目: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这是走到末路的祝宗卜史之类的贵族们的大可怜相。这些便是“儒”的来源了。儒之本意诚然是柔,但不是由于他们本是奴隶而习于服从的精神的柔,而是由于本是贵族而不事生产的筋骨的柔。古之人称儒,大约犹今之人称文诌诌,酸溜溜,起初当是俗语而兼有轻蔑意的称呼,故尔在孔子以前的典籍中竟一无所见。《周礼》里面有儒字,但那并不是孔子以前的书,而且是经过刘歆窜改的。
第四部分:驳《说儒》驳《说儒》(7)
儒所以先起于邹鲁而不先起于周或其它各国,记得冯友兰说过一番理由。大意是说周室东迁,文物已经丧失,而鲁在东方素来是文化的中心。我看这理由是正确的。《左传》定四年,成王分封鲁公伯禽时,曾“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比较起同时受封的康叔来特别隆重。这些最初所分封的“祝宗卜史”有一部分一定是殷代的旧官而归化了周人的,但是由这些官职之尊贵上看来,亘周代数百年间不能说完全为殷人所独占。
事实上鲁国在春秋初年要算是最殷盛的强国。例如桓公十三年鲁以纪郑二小国与齐、宋、卫、燕战而使“齐师宋师卫师燕师败绩”,足见那国力是怎样的雄厚。后来渐渐为它的芳邻商业的齐国所压倒,但它自己本身的产业也有进化的。宣公十五年的“初税亩”便告诉我们那儿已开始有庄园式的农业经济存在,土地的私有在逐渐集中了。就这样由于内部的发展与外来的压迫,便促进了社会阶层的分化,权力重心的推移,官制的改革,于是便产生了儒者这项职业。
儒,在初当然是一种高等游民,无拳无勇,不稼不穑,只晓得摆个臭架子而为社会上的寄生虫。孔子所说的“小人儒”当指这一类。这种破落户,因为素有门望,每每无赖,乡曲小民狃于积习,多不敢把他们奈何。他们甚而至于做强盗,做劫冢盗墓一类的勾当。《庄子·外物篇》里面有这样一段故事:
儒以诗礼发冢。
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接其鬓,压其,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剔其颊,无伤口中珠。
这是一篇绝妙的速写,“胪传”是低声传话的意思,写得很形象化。即使认为是“寓言”或小说,都是社会上有那样的事实才在作品里面反映了出来的。
但是在社会陵替之际,有由贵族阶级没落下来的儒,也有由庶民阶级腾达上去的暴发户。《诗经》里面,尤其《国风》里面,讽刺这种暴发户的诗相当地多,那也就是一些没落贵族的牢骚了。暴发户可以诮鄙没落贵族为文诌诌,就是所谓“儒”,而文诌诌的先生们也白眼暴发户,说声“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更激烈得一点的便要怨天恨人而大呕其酸气了。尽管这样互相鄙视,但是两者也是相依为用的。暴发户需要儒者以装门面,儒者需要暴发户以图口腹。故儒者虽不事生产(实不能事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