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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青铜时代-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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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孟子·滕文公上》)这个新说在求文献的彼此相安,面面圆到上,诚然是美满的发明,但可惜依然没有证据。    
    《尚书·无逸篇》里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这个故事大约就是唯一的证据了吧。但这个故事,在孔子的大门人子张已经就弄不明白,质问过他的老师。《论语·宪问篇》载有他们师徒间的问答: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吕氏春秋·审应览·重言》云:“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谅闇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惧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唯恐言之不类也,兹故不言。’古之天子其重言如此,故言无遗者。”对此故事作为慎言解,可见儒家解释直到战国末年,也尚未成为定论。——作者注    
    这段文字在《说儒》里也是被征引了的,博士对此丝毫没有怀疑,但我觉得我们的圣人似乎有点所答非所问。“谅阴”或“亮阴”(也有作“谅闇”或“梁闇”的)这两个古怪的字眼,怎么便可以解为守制呢?一个人要“三年不言”,不问在寻常的健康状态下是否可能,即使说用坚强的意志力可以控制得来,然而如在“古之人”或古之为人君者,在父母死时都有“三年不言”的“亮阴”期,那么《无逸篇》里所举的殷王,有中宗、高宗、祖甲,应该是这三位殷王所同样经历过的通制。何以独把这件事情系在了高宗项下呢?子张不解所谓,发出疑问,正是那位“堂堂乎张也”的识见过人的地方。可惜孔子的答案只是一种独断式,对于问题实在并没有解决到。而所谓“古之人皆然”的话,尤其是大有问题的。真正是“古之人皆然”吗?在这儿却要感谢时间的经过大有深惠于我们,我们三千年下的后人,却得见了为孔子所未见的由地下发掘出的殷代的文献。一癸未王卜贞:酒肜日自上甲至于多后,衣。亡它自尤。在四月,惟王二祀。(《殷虚书契》前编三卷二十七页七片)    
    二□□王卜贞:今由巫九咎,其酒肜日〔自上甲〕至于多后,衣。亡它在尤。在〔十月〕又二。王稽,曰大吉。惟王二祀。(同上三卷二十八页一片)    
    三癸巳王卜贞:旬亡尤。王稽,曰吉。在六月,甲午,肜甲。惟王三祀。(同上续编一卷二十三页五片。)    
    四癸酉王卜贞:旬亡尤。王稽,曰吉。在十月又一,甲戍,妹工典,其,惟王三祀。(同上一卷五页一片)    
    


第四部分:驳《说儒》驳《说儒》(2)

    这些是由安阳小屯所出土的殷虚卜辞,由字体及辞例看来,是帝乙时代的纪录。(时代规定的说明很长,在此从略,下面将有略略谈到的地方。)这里面还有少数的字不认识,但大体是明白的。请看这儿有什么三年之丧的痕迹呢?第一第二两例的“衣”是“五年而再殷祭”之殷,古人读殷声如衣,这是已成定论的,是一种合祭。两例都同在“王二祀”,即王即位后的第二年,一在四月,一在十二月。仅隔七八月便行了两次殷祭,已经和礼家所说的殷祭年限大有不同;而在王即位后的第二年,为王者已经在自行贞卜,自行稽疑,自行主祭。古者祭祀侑神必有酒肉乐舞,王不用说是亲预其事了。这何尝是“三年不言”,“三年不为礼”,“三年不为乐”?何尝是“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作三年的木偶呢?    
    第三第四两例也是同样。那是在王的即位后第三年,一在六月,一在十一月,而王也在自行贞卜,自行稽疑,自行主祭。    
    这些是祭祀的例子。此外,畋猎行幸之例虽然还没有见到,但我相信一定是会有的,或者还藏在地下,或者已经出土而未见著录。而且卜辞系年是稀罕的例子,畋猎行幸之例已见著录者已经很多,虽然通未系年,但要说那里面绝对没有王元祀、王二祀、王三祀时的贞卜,那是谁也不能够的。    
    殷代的金文不多,系着元、二、三祀的例子也还没有见到。周代的是有的,也毫无三年丧制的痕迹。但那是事属于周,在这儿就不便征引了。    
    三高宗谅阴的新解释    
    根据上举铁证,我们可以断言:殷代,就连王室都是没有行三年之丧的。问题倒应该回头去跟着二千多年前的子张再来问一遍:    
    《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    
    健康的人要“三年不言”,那实在是办不到的事,但在某种病态上是有这个现象的。这种病态,在近代的医学上称之谓“不言症”(Aphasie),为例并不稀罕。据我看来,殷高宗实在是害了这种毛病的。所谓“谅阴”或“谅闇”大约就是这种病症的古名。阴同闇是假借为瘖,口不能言谓之瘖,闇与瘖同从音声,阴与瘖同在侵部,《文选·思玄赋》,“经重瘖乎寂寞兮”,旧注:“瘖古阴字”,可见两字后人都还通用。这几个字的古音,如用罗马字来音出,通是m,当然是可以通用的。亮和谅,虽然不好强解,大约也就是明确、真正的意思吧。那是说高宗的哑,并不是假装的。得到了这样的解释,我相信比较起古时的“宅忧”、“倚庐”的那些解释要正确得多。请拿《尚书》的本文来说吧。“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又)亮阴,三年不言”:是说高宗经历了很多的艰苦,在未即位之前,曾在朝外与下民共同甘苦(大约是用兵在外吧);即了位之后,又患了真正的瘖哑症,不能够说话,苦了三年。这样解来,正是尽情尽理的。    
    据上所述,可见把“谅阴三年”解为三年之丧,也不过如把“雨我公田”解为井田制之类而已。那自然是同样的不可靠。本来孔子原是注重实据的人,他要谈殷礼,曾痛感到宋国文献之不足征。高宗的故事当然也是无多可考的,仅仅六个字,他要把它解成了“君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三年”(《论语·宪问》),大约是由于他的“托古改制”的苦衷,加以淑世心切,又来一句“古之人皆然”的话,都不过如敝同乡苏东坡的“想当然耳”之类。知道得这一层,那么“天下之通丧也”的那么一句,也就尽可以不必拘泥了。如一定要与圣人圆个诳,我看也尽可以解为“古之天下”,或者来个悬记,说是“将来之天下”。好在《论语》本是孔子的徒子徒孙们的断烂笔记,偶尔脱落几个字是事有可能的。    
    我要再来申说一下那“不言症”的病理。那种病症有两种型:一种是“运动性不言症”(motorische Aphasie),一种是“感觉性不言症”(sensorische Aphasie)。前者的脑中语识没有失掉,只是末梢的器官不能发言,有时甚至于连写也不能写,不过你同他讲话他是明白的。后者是连脑中语识都失掉了,听亲人说话俨如听外国语。德国话称这种为Worttaubheit或Seelentaubheit,译出来是“言聋”或“魂聋”。两种不言症都有种种轻重的程度,我在这儿不便写医学讲义,只好暂且从略。但其病源呢?据说是大脑皮质上的左侧的言语中枢受了障碍。有时是有实质上的变化,如象肿疡外伤等;有时却也没有,没有的自然是容易好的。殷高宗的不言症,大约是没有实质变化的一种,因为他是没有受手术而自然痊愈了的,由这儿我们可以推想得到。    
    殷高宗的“谅阴”既是不言症而非倚庐守制,那么三年之丧乃殷制的唯一的根据便失掉了。    
    〔追记〕殷高宗曾患不言症,卜辞中已有直接证明。武丁时卜辞每多“今夕王言”或“今夕王言”之卜,往时不明其意者,今已涣然冰释。    
    四论《周易》的制作时代    
    胡适似乎很相信《周易》,《说儒》里面屡屡引到它。最有趣味的是他根据章太炎把《需》卦的那些卦爻辞来讲儒,他说那儿所刻画的是孔子以前的柔懦而图口腹的儒者。孔子的出现是把这种儒道改革了的。有趣是有趣,可惜牵强得太不近情理,记得已经由江绍原把他驳斥了。但他除《需》卦而外也说到了其它,你看他说:    
    我们试回想到前八世纪的正考父的《鼎铭》,回想到《周易》里《谦》、《损》、《坎》、《巽》等等教人柔逊的卦爻辞,回想到曾子说的“昔者吾友尝从事”的“犯而不校”,回想到《论语》里讨论的“以德报怨”的问题,——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柔逊谦卑的人生观正是古来的正宗儒行。孔子早年也从这个正宗儒学里淘炼出来,……后来孔子渐渐超过了这个正统遗风,建立了那刚毅弘大的新儒行,就自成一种新气象。    
    


第四部分:驳《说儒》驳《说儒》(3)

    这儿的大前提中也把《周易》的《谦》、《损》、《坎》、《巽》等卦包含着。《周易》里面也有《乾》、《大壮》、《晋》、《益》、《革》、《震》等等积极的卦,为何落了选,都暂且不提。其实要把《周易》来做论据,还有一个先决问题横亘着的,那便是《周易》的制作时代了。这层胡适也是见到了的,你看他说:“《周易》制作的时代已不可考了”,但回头又下出一个“推测”,说“《易》的卦爻辞的制作大概在殷亡之后,殷民族受周民族的压迫最甚的一二百年之中”,而断定作者“是殷人”。这个“推测”和断定,连边际也没有触到。关于这,我在三年前已经用日本文写过一篇《周易之制作时代》。发表在日本的《思想》杂志上(一九三五年四月)。那文章早就由我自己译成中文寄回国去,大约不久就可以问世了吧。    
    我的见解,《易》的作者是臂子弓,作的时期是在战国前半。详细的论证已有专文,但在这儿不妨把一个重要的揭发写出。    
    中行告公,用圭。(《益》六三)    
    中行告公,从。(《益》六四)    
    朋亡,得尚(当)于中行。(《泰》九二)    
    中行独复。(《复》六四)    
    苋陆夬夬,中行无咎。(《夬》九五)    
    这些爻辞里面的“中行”,尤其前四项,无论怎样看,都须得是人名或官名。这些爻辞里面应该包含有某种故事。想到了这一层,这钥匙就落在我们手边了。请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的传文吧,那儿有这样的话。    
    晋侯作三行以御狄。荀林父将中行,屠击将右行,先蔑将左行。    
    晋侯是晋襄公,“三行”之作是由他创始的。荀林父是最初的中行将,因而他便博得了“中行”的称号,宣公十四年的传文称他为中行桓子。他的子孙,后来也就有了中行氏的一族。发现了这个典故,回头去看那些爻辞,不是可以迎刃而解了吗?尤其《泰》九二的“朋亡,得尚(当)于中行”,我看,那明明说的是文公七年先蔑奔秦的事。那年晋襄公死了,晋人先遣先蔑士会到秦国去迎接公子雍,以为襄公的后嗣。但到秦国派着兵把人送到令狐的时候,晋人却变了卦,出其不意地给秦兵一个邀击,把秦兵打败了,弄得先蔑士会都不得不向秦国亡命。《左传》上说:    
    戊子,败秦师于令狐,至于瓠首。己丑,先蔑奔秦,士会从之。先蔑之使也,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犹在而外求君,此必不行。子以疾辞,若何?不然,将及。摄卿以往,可也,何必子?同官为寮,吾尝同寮,敢不尽心乎?”弗听。为赋《板》之三章,又弗听。及亡,荀伯尽送其帑及其器用财贿于秦,曰:“为同寮故也。”    
    同寮亡命,岂不就是“朋亡”?“荀伯尽送其帑及其器用财贿于秦,”岂不就是“得当于中行”?亡与行是押着韵的。想来这简单的两句大约是当时的口碑,口碑流传既久,往往会和那故事的母胎脱离而成为纯粹的格言。编《周易》的人恐怕也只是当成一些格言在采纳的吧?因为“中行”两个字与中庸同义,故尔一收便收到了五项。《周易》爻辞中象这样明明白白地收入了春秋中叶的晋事,那年代也就可想而知了。要之,《周易》是后起的,事实上连孔子本人也没有见过。《论语》上有“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话,这是孔子和《易经》发生关系的唯一出处,但那个“易”字是有点蹊跷的。据陆德明《音义》,“易”字《鲁论》作“亦”,可见那原文本是“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是后世的《易》学家把它改了的。汉时《高彪碑》有“恬虚守约,五十以学”的两句,正是根据的《鲁论》。    
    五论《正考父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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