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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霜河(下)-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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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既无领导长才,又志不在此,当个副宫主怕要毁了你的紫微垣宫。”她有些僵硬,“还是先让我起来再说吧。”
  “我愿意让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发。
  “紫微垣宫这样的根基与势力,想毁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声,将她推扶起身,怀抱中未带一丝留恋,“你想毁,也未必毁得了。”
  气氛随着她的神情缓和而缓和,他的笑容让人怀疑刚刚一刻的僵持是错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真的不当?”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当。在笼子里当鸟王,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当,他真真假假的话也作不得准。
  “鸟最怕的不是笼子,而是打开笼子后,一只飞离,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还是笑,却垂下了眼睑,狭长的凤眼迤俪出细深折痕。
  “两只鸟,本来就不是一块的,分离再所难免。这只飞了,自然还会有另一只会来。”
  “说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转成黑色的漩涡,“天下的鸟何止千千万万,别说是再放一只到笼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难事。”
  只是,笼子里那只想要吗?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咄咄逼人让月向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不免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摇篮旁,替女儿戈舒擦洗换尿布,习惯地朝左边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灵位一尘不染地矗立,无温度的一尺来长木质,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躯的化身,同样木讷不语,占据了她除给女儿外的所有感情,思念与怀想保存在心的最底处。
  心头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飞离的魂魄。帮睡眼惺松的女儿掖好被褥,她回过身来,灵位离了眼帘:“宫主,春分都已经过了大半月,天气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应该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声,也像是猛然间从失神中醒来:“怎么,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懒笑着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
  她点点头,怕惹恼他之后他又要反悔,不敢说什么。
  其实早在惊蛰一过,她便捺不住想说了,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的本意是不让人走的,要他开口,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北山后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两个月才开始肃剿,山下形势还乱,你再等些时候吧。”
  她心头一紧:“宫主,等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半月?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他凝视她良久,忽转头笑开,神情浪荡:“你当我屠征是什么人?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我会亲自做完,你不用担心我会言而无信。”
  “遣个人出宫下山,对宫主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下了山,祸福自负,无论哪里都是混乱,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骚动平定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是真的急着要走了。”他挥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担心你跟舒儿的安危,想尽可能保你们安然无恙,倒被你当成居心叵测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见底的眸中闪动。
  她窒了窒,觉到了他话中的危险。不知不觉一年多的平静相处,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锋芒,但不表示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隐藏在他的内心处,并没有消失;一旦被唤醒,就如惊蛰后的毒蛇。他的沉稳是心机重的表象,随和是她脚下薄冰。而她身上还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战战兢兢。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指在几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为紫微垣宫而死,宫主对我们母女一年多的费心照顾已经补偿得足够了;再者,宫主日理万机,我们多留一天,就是为宫主多添一天的麻烦,我们也无脸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闻言大笑,带着嘲弄之意:“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她硬着头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两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说的是真心话,又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她微抬眼,为他脸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发寒:“抬不抬头都无所谓,我心里对宫主的感激之情不会改变。”
  忽然头皮一麻,发现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发。他的笑意越浓,手下劲道越不容情——
  “舒儿刚睡着不要吵到她。”她清丽的眉眼透着闲定。
  这样的镇定淡然让他的情绪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会说出那种虚假迎合的话来。”
  “原来宫主一直觉得我没说真话。其实有时真话不一定是好话,人总是会变的,说什么话也只是顺应周遭、以求安身罢了。”她淡笑,“宫主这样,没有人会敢说真话。”
  “那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
  “不。对宫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过难产的痛苦。
  垂低下眼睑笑又摇头:“——所以为了不辜负你这点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这是宫主自己说的。”她感觉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却已雨过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灵位一眼,淡淡地将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我不拦你。不过——”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以锦线穿系挂在颈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珏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场,他来紫微垣宫,是想见他的惟一的外孙女一面。”
  ☆ ☆ ☆
  坤山凤王。
  苍茫无际的草场周边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栅栏设下分界,近百名戎装兵士守卫着,列成一道铁血人墙,雪亮的枪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着前方青翠间飞扬起漫天风尘,马蹄的翻腾气势磅礴,远远便让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风里传来的马蹄声、马鸣声中夹杂了人的高喝与大笑。
  在马群转向狂奔之后,尘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渐渐显出了轮廓。
  “过去吧。”屠征轻轻一抽鞭子,双腿一夹,纵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紧缰绳,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当即放马过来。
  两方人马有一瞬间交错而过,如疾风中劲草倾倒,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后踏着小步转身。
  三人中后两名是侍卫。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铄,鼻若鹰钩,松弛老态的颊垂下,宽薄的唇更增长了冷薄精练的气质,正是坤山凤王万俟励。
  “屠宫主,本王很久没有这么尽兴纵马过了,紫微垣宫三大马场出的骏马果然不同凡响!”
  屠征淡淡笑道:“卖给朝廷的马,紫微垣宫岂敢用劣马充数。不过马种还是朝廷的原种好,像王爷看上的那几匹照夜狮子,都是王上转赐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领受得有愧了。”
  “王爷喜欢就好。”
  明明是谄媚的话,由屠征口中说来却像大方交易。
  万俟励哈哈一笑,转头对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敛下来:“这位是——”
  屠征道:“——王爷想见的人。”
  万俟励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儿?”
  万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亲的闺名:“外公。”她轻声喊,心里实在激不起什么亲近感情。
  万俟励来回扫视了她与屠征并骑的模样,又看到她的少妇装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宫主,本王的孙女跟外孙女倒都是一样的!”
  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着,并没有解释。
  “最后一次见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变更如此之大,再见你,外公倒是差点认不出来,你长得不像你娘,像你爹。”万俟励让马缓行至她身畔,三骑并走,侍卫留在了身后。
  “外公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向晚一眼就认出来了。”见过坤山风王的人,的确很难忘掉这张独特的脸。
  “十年时间,外公也老了。”他叹了一声,“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们母女却音讯全无。要是当时接到了,你娘就不会这么快走。你们从小都娇生惯养,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还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顾我们。”她笼统带过,不想提及自己违背母亲意愿,私下嫁了个江湖小卒的一段过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铭心,他们却未必懂。
  “当时,想必你娘让你带着霜河九星珏来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么碰上屠宫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珏。
  她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万俟励是误会她嫁了屠征了。
  正犹豫时,屠征接口道:“她是在被流民踏伤时,被宫里的人救回来的。那时我想纳她做侍妾,还被她骂了一顿。直到见了霜河九星珏,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呵,不愧是王爷的外孙女,虽然落魄,王族的风范与傲气却是不减。”
  “那也得多谢了屠宫主的成全,本王祖孙今日才能相见。”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万俟励笑笑,老谋深算的他对其中的疑点也只字不提。只要紫微垣宫与坤山凤王的联姻结果在便好,过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费神。
  “你这沉静的性子倒跟你娘有点相似。”他将玉珏递向低头不语的月向晚,道,“万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珏是几代王族的徽志,本王之所以将它给了你娘,不是因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个女儿,而是因为你在抓周之时紧紧抓着它不放。看来命运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宫的壮大已渐有取代王朝之势,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与万俟的神话也会因此改写。意味深长的话中希冀已是赤裸裸。月向晚望着他的脸,心头蓦地一阵悲哀。王族血亲之间少有真情,儿女都是巩固地位的工具,权势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价值,勾心斗角已经纠结于骨血当中,不讲情义才是正常。
  只是,万俟励这次的希望怕是寄托错了,她学不来这样的“正常”。见过了一回亲人,却让她的心更冷。
  几匹出群的马从近旁奔过,马鬃飞扬、神态自由。
  回转展目,胸怀也随着与天相连的无涯而广阔。身前是一条汹涌大河,自百丈外苍苍隐隐的连绵山脉处来。浓白的水连着山,浅青的山连着天,空蓝的天连着云,云仿佛又是浓白的水。
  “这样的景致一生见一次,便可忘却十年尘世苦楚啊。”万俟励感叹。
  屠征微笑:“王爷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好了。紫微垣宫便是王爷另一府宅。”
  “那这府宅,对本王这样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腾老骨头了些。”万俟励也笑了,以鞭指着大河道,“屠宫主,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大霜河从山外过,这山围内的河段是小霜河,源头在山间。”
  “哦?”万俟励唤着月向晚,“晚儿,这条河就是几百年前采到九星珏的地方。河水源头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冲到的两三百里外采的,只有这霜河九星珏在原产处采到,折损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珏上凝聚了无数日月精魂。
  “今日一游,本正倒想见识见识小霜河源头的湍急。不知屠宫主意下如何?”
  屠征扬手,马鞭在空中挥落长弧:“王爷请——”
  “驾!”马如离弦箭般射出,沿着河滩狂奔。
  喧哗的水、喧哗的马、喧哗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静下的生动,月向晚忽然觉到一阵心悸。不是马的狂奔带来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针,轻却尖锐地刺人:“啊——”她失声叫了出来。
  屠征猛然回头,突然间脸色也变了。
  “王爷,小心刺客!”两名侍卫抽刀上来,替万俟励挡开箭矢暗器。
  刺客显然是冲着屠征来的。剑一出鞘,凛冽寒光便绞着短促的惨叫溢开。凶狠地手起剑落,艳红的血沾满了他的白衣,也飞溅到了月向晚的脸上。
  她身下的马急促地喷着气,突然一声长鸣,受惊地往前方突围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挥着剑,杀开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风而来,他低身一伏,以剑背挡去,只听身后惨叫,他的脸上微微一痛。
  “勒住缰绳,停下来!”他喊着,与她的马忽前忽后比拼似的并驰。
  “停不下了!”疾风让她微弱的声音消散,连眼睛也睁不开。
  马脱出控制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经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脸色变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马、快跳!”
  她死命抱着马,身下飞掠过的尘土乱翻,根本什么也分不清楚,她怎么敢跳!
  他眯眼望着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势,忽一咬牙,猛地收缰在马背上一按,飞身往她的马上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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