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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霜河(下)-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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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影靠近,一只温暖的手试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动也不动。
  他另一手揽住了她,两手一用劲,将她整个端到自己宽厚的怀里,感觉到她浑身一震,两只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湿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拥紧了她,唇轻轻摩移在她的鬓边与耳垂:“别哭了。”
  低沉似曾相识的声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来了吗——”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鬓边的唇游到她的唇角,先是温柔地试探着,见她没有反应,唇舌便叠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缠绵、难耐……不加掩饰地排山倒海而来。
  “石城……”
  唇移开:“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望向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会儿——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全身颤抖。
  屠征,现在抱着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礼后的厌恶还是脆弱尽现后的恼怒。
  “走开!”她反射性地挥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轻轻一压,将她的手腕上的伤疤放到唇边亲吮着:“刚见面便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看来一年多的疯病没有把我从你脑中剔除。”
  “走开,别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脱出他的势力范围,“在我丈夫的灵堂上也敢做出这种事情,你真是无耻之极!”
  出乎意料地,他竟顺着她的挣扎退开,不再动手动脚:“既然你不让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别含着眼泪在那边勾引我——四年未近女色,我怕我没有不动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过来:“——豢龙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两两对峙之间,她恍惚的消沉与他偶现的失落消钝了四年之前的锐角。
  她的犀利妩媚退去,恬淡丽色也从眉角消逝,连同那曾特有的少女丰姿也不见了,整个人剩下的像是一副凄丽苍凉的壳。他也似乎为着某一原因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张狂气焰,被深沉的孤寂压在了角落,极力和缓的气息裹住了会伤人的缭牙利爪,仿佛伤了的兽在低咆。 “紫微垣宫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龙带你到这儿见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两泓刚流动的春水瞬间结为冷冷的冰珠:“不让堂中将他的遗体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负手到身后:“为我紫微垣宫尽职而死之英烈忠魂,还得先送上宫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归故里一一你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不是紫微垣宫的人。”换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尽职而亡’?!” 他垂下眼睑,又很快扬起,比四年前更为清瘦的脸被烛火投下半边阴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赐。”
  “我有什么缘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尽职而亡’,你倒说来听听。”
  “那你让豢龙送我这个未亡人到此又是为什么?”受了嘲弄,她没有退缩。
  他嗤笑出声:“戈石城也算是宫中栋梁之才,你以为我会为一个女人自掘坟墓?还是你觉得你的魅力大到让我不惜同门相残、以夺人妻?”
  她盯着他,冷道:“事实怎样,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亏心之事,报应迟早——你敢对着灵堂起誓你话中无一句是假吗?”
  “清者自清,我话中有无假何需你来验证?”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虽不屑如此,但为免将要长久相处之人把我当仇人看,澄清还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几句又有何难?”
  话毕,转身朝向戈石城灵堂,只手举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掷地有声:“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日后便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话中‘日后长久相处’是为何意?”她在他背后问。“戈石城殉职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宫自当妥善安排日后生计。”
  她冷笑:“敢问宫主如何安排?”
  他回转过身,沉黯的双眸长久停留在她的睑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归还先夫骨灰灵位,远离齐县、远离江湖,与紫微垣宫人从此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她的决然失笑:“那你一个孤身女子乱世中如何过活?”
  “女子也有手脚,如何过活不劳宫主费心。”“我怎能不费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腹中的婴孩跟着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宫也不会对宫中弟兄的遗腹子坐视不理!”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么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见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这天下哪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何况是小小的新卧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摇光堂的探子?”她疑问。
  “这问题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几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瞒着所有人装疯卖傻一年多,我该说你是小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心思诡诈?”
  “我装疯也只是求自保,谈何诡诈?”
  “嗯,不诡诈,倒只是耍得你那个傻瓜丈夫团团转——”
  她厉声打断:“先夫已经过世,烦请你言语上放尊重些!”
  “生气了?”他只是笑,让人看不出笑脸中有什么含义,“妻子受苦,丈夫瞒在鼓里,妻子装疯,丈夫更是半点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对夫妻是如你们这般!你真的对你的丈夫有诸多情意, 那为何连基本的坦诚吝于给他?所有事情都是你 一径决定、一径担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够为你解决——还是他根本就无力解决?!既然如此,你当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么?”
  她为他不经心的迫进而连退了三步:“这是我们夫妻的家务事,外人无权插手。若不是某人太过无耻下流,我亦不必以疯病欺诈家人!”
  “如此说来,这些倒都是我的过错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慢道,“如我为当日之情难自禁向你戈夫人赔礼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谅?”
  屠征这种人会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从脑海掠过,她不是爱记仇的人,然而当日带来的痛苦与耻辱太过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丑陋。即使现今她不再对他仇视厌恶,她也无法与他友善相处。
  她微微吃惊,随即冷道:“宫主此举太过降贵纡尊了,我领受不起。”
  “做错了事情,便该认错。”他似调笑道,“若你觉得太轻,鸡毛掸子、算盘……随你拿来泄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怪你。”
  话中轻薄一听即在。
  怒火从心头窜起:“无耻!”
  “我认错认得如此真心,你都要骂我无耻,那我还要如何才好?跪下来,还是断指以示诚意?”他笑出了声,“认了错都没人肯相信,我还是不认错的好!”
  先前还在轻薄她的人,道歉会有几分认真?神情散漫、言语狂佞——他根本没有认错的心,从头到尾都是戏耍。
  他见她抿着苍白的唇不语,渐渐收敛了笑意,道:“你额上的疤好像已经淡得看不见了,霜枫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响。”
  “那又如何?”难道还指望她会感激?使用那瓶药是为了除去与疤痕同在的梦魇,如今痕淡了,梦魇却重卷而来,“你指使手下劫我到这里,不是只为了偿我心愿吧?”
  “我想什么?四年前在你床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闭着,心可没有关着,不会不知道我要什么。”
  她细长入鬓的眉浅浅皱起,指尖掐进掌心:“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是痴人说梦。”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脸色随即放霁:“你以为我要什么——露水夫妻?一夜云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却又无依无靠,照料你当然是名正言顺,我又怎么会辱没你?”
  “月氏愚昧,听不懂宫主的话。”她只觉得可笑,他到如今竟还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个冷钉子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淡道:“话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听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愿意给她名分,佯装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来不示弱于人前,那短短几句对她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领情令他自尊一缩,又缩回了原本万事不经心的壳里。
  “先夫骨灰灵位什么时候可以取回?”其实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筹码尽在屠征之手,她这次想脱身,绝对不会再有上次的运气和勇气——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却不能够不顾及腹中她与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宫,死者家眷自当跟随而往。”他未给任何选择,只是决定。
  要她去紫微垣宫,去了还会有出来的一天吗?
  “我现下怕不便于舟车劳顿,不敢给宫主添麻烦,在此等候先夫归来便是。”
  屠征问道:“你怕什么?”
  她轻答道:“天下的无耻之徒我都怕。”
  “你现在全身就像长满了刺儿。”他并不生气,对她的嘲讽倒显纵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会是什么模样。”
  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顺面貌,对他却总是以刺相对?
  照说刺扎在身上的疼,会促使人对刺避而远之,可是他却像是被扎上瘾了,不疼个一回两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话中的亲狎让她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宫,宫主是不是会令人‘请’我上去?”
  “只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几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点——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不辞辛苦从新卧城赶来,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赶赴而来,她不是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愿意在无法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之后,又放弃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从于一时压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当她缓缓抬眼,眸中带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倾泄之时,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胜利之意被稍松懈后流露的慵懒冲淡。
  现实棋局中并非一定真假透彻、输赢分明,更多时候是僵持不动的死局。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实他的步子也不过就到此为止,月向晚给人带来的挫败,绝不亚于四年之前。
  ☆ ☆ ☆
  再到紫微垣宫,五味纷杂,尤其是不陌生的**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风手温柔抚触,水气的清凉中有草的纯朴与花的芳香。
  这里原本是屠征的休养地,一切的祸事也从此而起。
  软轿上遮阳的红纱微微飘动,沾染了些许飞溅的水珠,晶莹的小颗灵动,滚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进一点点凉意。她怀中抱着丈夫的灵位与骨灰,沉默地任由软轿将她抬入这个先前抵死不肯住进的小院。
  轿停住了。
  她闭眼听外头一声令下,奴仆婢女悄声退下。
  轿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因为有日光投射在脸上,温温痒痒的,随即一片阴影覆盖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长长久久的静寂。
  她听见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与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没有?”
  她睁开眼,望见他的脸,他眼中的黑暗波纹像四周围飞腾不定的瀑,朝她冲击而来,然而她,心如静水。
  “我没想过。”所处的劣势让她的抗争都显得消极懦弱。
  他微笑道:“没想过,便是默许住下了。”
  “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吧?”多么痛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他只是伸过手,拇指刷过她的**,握着了她秀美的下巴,轻柔地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脸俯了过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动我分毫,我就在这里咬舌自尽。”
  他闻言顿住,神色阴沉下来,明白她绝非恫吓。
  突然加重的手劲让她痛得脸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许骨头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时,他松开了手。
  “我想做的事,区区威胁是阻止不了的。你不愿意,直说便是,不必拿死来要挟我!下次如此,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语气仍强硬,但其实已是退让一步。
  她不语,由他在肩上拍击,感觉到全身一软,手脚也能动了起来。
  他拉住她一只雪白的柔荑,将她牵出软轿。
  她挣了一下,却没有脱开:“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头静视半晌,竟然真的放开。
  她两手揽紧了臂弯中的灵位与骨灰盒,贴在心口。
  “宫主!”守楼的婢女有如惊弓之鸟地行礼。
  他问道:“房中的旧物已经收拾过了?”
  “都按照宫主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就只欠缺一张黄狼皮毯。暖宝号庄爷差人来说,今春的皮毛过于薄单无泽,怕它主不满意,所以要等到东北入冬才能制成。”
  “只要别误了时候便好。”已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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