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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霜河(下)-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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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一回来,肉自然会长回来。”她得寸进尺,“我要你不带伤疤你就不带伤疤,那是不是我要你怎么你就怎么?”
  他也傻傻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以后不担心,行吗?”
  他迟疑:“你的意思是——”
  她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我想我们以后离开紫微垣宫,离开江湖,到山里种田打猎去。”
  他良久沉默。
  她难过地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我太过分了,你不愿意,就当我没提过好了。”十几年的成长之地在此,是人都难免会有难舍之情。要他放弃紫微垣宫摇光堂,与背井离乡何异。
  哪知他只是轻轻摸摸她的头发,道:“好,都听你的。”
  “你舍得下紫微垣宫,舍得下摇光堂的兄弟?”她惊喜之外又有顾虑。
  他想了想:“舍是舍不得的,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山里也无妨。”有点明白她的隐忧,最舍不得的终究还是她。
  “我好高兴。”她扑人他的怀中。
  他两臂抱紧了她,却在此时听到了马匹嘶鸣声。
  “向晚,阿奔四海他们已经等在门口——我该走了。”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低下头,唇轻轻地碰了下她的。
  “你要小心,记得我等你回来。”她道,目送他大步走开、不住回头。
  她的鼻头发酸。
  戈石城这一去便是一个月,刚刚在由春入夏之际,雨一场接着一场下,不冷不热,绵绵细细,下得人断肠。
  听到门口的马叫,她来不及打伞就冲了出去。
  “嫂——嫂子——”牛四海走进门来低头喊道。
  她踮着脚尖往门外看:“牛兄弟,石城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牛四海支吾着。
  她脚下踌躇:“他有事情耽搁在那边了?”
  “嫂子……”
  她心里一阵发慌:“怎么了,他是不是受伤了?”
  “——石城、他、他——回不来了!”牛四海粗砺的嗓子像是沙磨过。
  回不来了?她听不懂:“你们又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牛四海抬起头,眼睛红肿:“——石城他死了。”
  血色从她脸上退去,她勉强笑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嫂子,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石城他、他一剑穿在心上——到分堂时已经没救了……”
  她全身发冷,只听到杂乱的雨声。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她梦呓似的朝房门走去。
  “嫂子——”牛四海看着她的身影在风雨中一阵飘摇,忽然软了下去,倒在迷离的断肠雨中……
  张大夫来替她把了脉,掐了她的人中穴与中冲穴,她终于缓缓醒来,闻到了空气中薄荷的清凉。
  “……我……怎……么了?”
  大夫的脸色凝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是气血不足、体质虚弱,若不好好调养,恐怕腹中胎儿难保。”
  “什么?”一旁的牛四海震惊,“这怎么办?”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两个月中该来的没有来,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成亲快四年,却在丈夫死的时候才有了孩子。
  “我开几副安胎宁神的药给你,麻烦这位小哥来药堂取一下吧。”
  大夫离开,牛四海也跟着去取药了。
  房中空得静得像坟场一样。
  月向晚盯着床顶良久,接着坐起,下床走到桌案边。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他曾写的字,其中有几张重复抄着小诗:
  鸟中求比翼,
  花里有并蒂。
  但看人间事,
  月圆是佳期。
  当时是她看这短短几句粗浅好懂,笑着掷给他也懒得去解说,他竟如获珍宝地藏着,写了又写。
  可是,人间事又怎么会都是月圆?
  伤心有个限,过了这个度,人就麻木了,她还要感激昏过去那一段时间让她跳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后搬出冬用的小火炉,将剩余的炭火点着。
  纸一张张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着紫红的身躯攀上来,顶端的焰一路过来,一路是黑色足迹,轻轻一抖动,黑色的蝴蝶化为灰烬,或飘起,或坠落。
  火光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
  你说会回来,我又等了你一个月,连到哪座山、盖什么样的屋子、种什么东西都已经想好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原来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没有履行你的诺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纸笔给你,你若想要便回来一次——只要一次,石城,让我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会有一个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你应该都喜欢的,但我希望是一个男孩子,让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来之后让你惊喜,现在却只能这样来告诉你……
  我真后悔没有在你出门之前跟你说,也许那时说了,你有了顾虑,便不会离开,也不会不回来,不会让我现在守着个空荡荡的屋子,心也空荡荡的……”
  石城……
  “嫂子!”提着药牛四海冲了进来,“你不能干傻事啊!”
  “我没做傻事,也不会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烧完手中的纸起身,平静得可怕。
  “石城——他现在在哪里?”人死了,总还有个尸体吧?
  牛四海红着眼道:“还在齐县龙驮山的分堂,地方太远了,堂里不让送回来。”送回来,怕也要烂掉了。
  “堂中是这样说的?”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会在十天后送上宫祭拜完再送回来——宫里死的兄弟一向是这样的。”
  “你回来了,赵兄弟呢——他没事吧?”
  “他受了点皮肉伤,还留在分堂里。”牛四海想到宝姿,“叫宝姿过来照顾你吧,嫂子?”他一个男人总觉得别扭。
  宝姿还在等赵奔,人过来了怕心还会悬在家 里。
  “不用了。”她摇头,“我没打算留下来。”
  “嫂子,你——”
  她淡道:“堂里不让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龙驮 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说、说一一总之你不能去!” 万一出事他拿什么去见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决,无人可使动之。空坐在这边的 等待与回忆让人发疯,她若不去,怕不过几日便受 不了自尽身亡。
  牛四海好说歹说劝不了,心一横,便道:“嫂 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词,牛四海只道她答应了,稍放心地 转回了摇光堂。
  第二日天还未亮,正睡着的人被“砰”的一脚 踢门惊得从床上跳起。“牛四海!”赵奔粗鲁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 “阿、奔——?”牛四海糊涂道,“嫂子不是在家吗?”
  “在家?!”赵奔脸色铁青,“我刚刚从那边赶过来,根本已经没人!你临走之前我是怎样交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给我躺在这里睡觉?!”
  牛四海结巴道:“怎么会——没人?老子、老子——对了!嫂子说要去齐县,答应了让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说过堂中有变,你竟然还答应送她到那边!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单了是吧?”
  “有那么严重吗?”
  赵奔笑得咬牙切齿:“你以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伤的?”
  牛四海也开始惊慌起来:“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轻声点儿!”赵奔捂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龙驮山,大前天是逃出来的,现在到处都有堂里的人,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在龙驮山如果跟你说了这些,你以为你我还能在这里说话?”
  牛四海赶紧下床套上了衣鞋:“那我们得赶快把嫂子拦回来,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条命呀!”
  “什么意思?”赵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经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雳!赵奔只觉得眼前发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头牛!”
  两人纵马循着车印而追,一场雨让痕迹变得模糊难认,直到城外,印记几乎已经消失成泥水坑洼。东方天际显露出如璞玉纯净的青碧,日光一丝丝开始攀升。
  马蹄踏落,泥水飞溅,焦虑直指西边齐县龙驮山。
  赵奔与牛四海马不停歇地追了一日——从日升到日中天,再从日中天到日落——追得他们自己都已经忘了时辰,忘了周遭一切——
  “天黑了!”
  马一声长啸。
  寻常的马车就算从昨晚开始出发。此时也该被马追上了。
  可是,赵奔环顾,惟见四野苍茫,渺无人烟——哪里有什么车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着自己的头发:“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样性格的人,堂中无人不知,出事之后堂中刻意遣派他回来报信,怕原本就是一场预谋。既已是设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赵奔低下了头,嘴角苦涩:“牛,现在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们追错了方向;还有一个,是嫂子已经出事了。”
  ☆ ☆ ☆
  马车以惊人的平稳与速度前行,路两边景物像飞一般地后掠。
  每每在肚子里的东西被吐光之后月向晚才终于静卧在垫铺上。郁积的悲痛和短暂的空茫让她没有察觉到不对之处,等到发觉车夫早被换人时,马车已经到了齐县县城。
  她拍着车厢:“我要去龙驮山。”一入城后,车行的方向似乎有错。
  车夫转过头,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龙驮山,戈夫人就见不到要见的‘人’了。”“——你是什么人?!”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龙,与戈石城算是同门。”
  她一惊:“先前的车夫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那车夫的驾车把式实在太差了,在下看不过去,便同他换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别见怪!”她沉声道:“你现在要把车驶到哪里去?”“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处去,戈夫人不要担心——在下对夫人绝无恶意。”豢龙正经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来的?”难道时日这么久了,他还没死心?
  “他?哪个‘他’?”豢龙装傻。
  她的心越发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宫的地位应该不低,还有哪个‘他’能够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过是个驾车的,戈夫人太抬举了!”只是驾的是战车。
  是自己钻到这套子里来,怨不得人家的设计。
  她知道这种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话来的,想逃也是断无可能,再说都已到齐县,想见石城的念头让她怎么也无法回头——就算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稳稳停下,帘布被挥开。
  “戈夫人,请。”豢龙道。
  月向晚钻出了车厢,随着他的脚步登上石阶。 百来道石阶直通半山一府门,两旁俱是张牙舞爪 的石兽;虽只头颅大小,但各个栩栩如生,威严逼真。
  “这是什么地方?”她忐忑道。
  “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里头。”
  走完石阶,立定在门槛前,门仿佛早知有人来,“吱嘎”开启,门内透出浓浓的血腥和阴寒气。
  大堂、中庭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因为太过干净,更让她觉得诡谲。
  抬头见内堂门上一破旧的匾额——刀贯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气与狂妄,现在由死寂中看来,千秋、千秋竟如悼词!
  “戈夫人。”豢龙推开门,让她人内,随后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断。堂上白烛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肃穆惨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灵堂。当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写着“紫微垣宫摇光堂戈石城之位”。
  她觉得一阵昏眩,后退了好一大步,才抓着门框稳住了身子。 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噩梦原来是真的。
  眼之所见的打击远比耳之所闻来得大,心中潜藏的一丁点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浇灭,流入心底深处的是彻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过潮湿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从黑色的门后掀帘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说。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来什么——她想说,脑子却像刚刚被火药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无法动弹,眼前是一片白雾茫茫。
  她仰着头再仰头,下意识地不让眼里的水滴滑下可是没有用,眼里的水已经满溢到这双大眼都无法承接的地步。她双手捂住了脸孔,整个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只温暖的手试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动也不动。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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