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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庭院深深--琼瑶-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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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会,”方丝萦微笑的说,迎视著对方的眼睛,这对眼睛多大,多美,多深沉! “亭亭是个乖孩子,我跟她已经很熟了。”“是吗?”柏太太笑了笑,眼光从柏亭亭身上 扫过去,方丝萦立即觉得那只抓住自己的小手痉挛了一下。出于下意识,她也立刻安慰的 把那只小手紧握了一下。于是,在这一瞬间,一种奇异的、了解的情感联系了她和亭亭, 仿佛她们成为了联盟者,将要并肩对抗一些什么。柏太太扶著栏杆,开始走下楼梯,她的 背脊挺直,步伐娴雅而高贵。方丝萦眩惑的望著她,觉得这走路的姿势,这神情都那么熟 悉,一种典型的、贵妇人的样子。她一面下楼,一面说:“那么,很好,让亭亭带你去吧 。”她的眼睛已不再看方丝萦,而直视著那正拎著皮箱走上楼来的老尤说:“老尤,准备 车子,送我去台北。” 

  “是的。”老尤应了一声,径自把箱子送到楼上去了。 

  方丝萦牵著柏亭亭继续上楼,她听到柏太太的声音,在楼下清晰的吩咐著:“亚珠, 不要等我吃晚饭,我不回来吃。” 

  一上了楼,亭亭又恢复了她的活泼,她高兴的指给方丝萦看,那一间是她父亲的房间 ,那一间是她母亲的,那一间是她的。方丝萦发现这幢房子设计得相当精致,楼上有个小 厅,陈设著一套很小的沙发,放了一个花架,和电话机等,除了这小厅之外,只有四个房 间,是两两相对的,中间是走廊。阳台成为环形,围绕著整栋房子,方丝萦猜想,每间房 间一定都有门通向阳台。柏霈文和他的妻子住对面对的两间,方丝萦和柏亭亭就住了剩下 的对面对的两间,柏亭亭隔壁是柏太太,方丝萦隔壁是柏霈文。 

  “你爸爸和妈妈怎么不住一间房?”方丝萦问。 

  “他们一直这样住的。”柏亭亭不以为奇的说,一面告诉方丝萦,“你住的房间原来 是客房,现在给你住,我们就没有客房了。”“你们家常常有客人来住吗?” 

  “不常常,只有高叔叔,每年来住一两次。” 

  “高叔叔?”“是的,高叔叔,他是爸爸的好朋友!”柏亭亭说:“他在南部开农场 ,不常来的。他来也没关系,可以睡楼下。”拉著她,柏亭亭一下子冲进了为方丝萦准备 的房间,兴奋的喊:“你看!方老师,你喜欢吗?” 

  方丝萦有一阵晕眩,她必须扶住墙,以稳定自己。这是怎样一间房间!她置身在一座 宫殿里了,一座梦寐已久的宫殿!她意乱神迷的打量著这房间,地上,铺著的是纯白的地 毯,窗子上,垂著黑底金花的窗帘,一张有白色栏杆的、美丽的双人床,一个白色金边的 梳妆台,一张小小的白色书桌……所有的颜色都是白、黑与金色混合的,但是,那张床上 ,却铺著一床大红色的床罩,因此,也缓和了黑白颜色所造成的那份“冷”的感觉,给整 个房间增添了不少温暖。在墙上,有个很小的骨董架,放了几件磁器的摆设,架子的正中 ,是个长方形的格子,里面放著一个大理石的塑雕——希腊神话故事里的尤莉特西和她的 爱人奥非厄斯,雕刻得十分精致和传神。这种种种种,倒都也罢了,最让方丝萦激动的, 是床边的一个白色金边的小床头柜上,放了盏有白纱灯罩的台灯,台灯旁边,有个黑色大 理石的花瓶,里面插著一瓶鲜艳的黄玫瑰。“你喜欢吗?方老师?你喜欢吗?”柏亭亭仍 然在喊著,迫切的摇著方丝萦的胳膊。“哦,我喜欢,真——喜欢。”方丝萦说,靠在墙 上,觉得好乏力。她望著那两扇落地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果然是阳台,那么,这阳台可 以通往任何一个房间了。阳台上,放著好几盆菊花,这正是菊花初开的季节,那些黄色的 花朵在阳光下绚烂的绽开著。越过这阳台再往外看,就是那高低起伏的山坡,和那一片片 的茶园了。 

  “老师,你一定不喜欢……”那孩子敏感的说。 

  “哦,不,不,我喜欢,真的。”方丝萦慌忙打断了她,把她揽在怀里,低低的问: “告诉我,亭亭,这房间本来就是这样子布置的吗?”“当然不是。”那孩子笑了。“只 有地毯没换,其他的家具都是新换的,爸爸指定的家具店里买的。” 

  “那座塑像呢?”方丝萦指著那个大理石的雕塑问。 

  “那是家里原来就有的,本来在爸爸房间里,爸爸说他反正看不见,叫我搬到你屋里 来算了。” 

  “哦。”方丝萦的目光又落回到那瓶黄玫瑰上面,这玫瑰,显然也是让人去买来的了 ,因为柏家花园里没有玫瑰花。她走到床边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觉得精神恍惚得厉害 。玫瑰花浓郁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初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斜射进来,暖洋洋的。花 和阳光,以及这屋子里的气氛,每一样都薰人欲醉。“还满意吗?方小姐!” 

  一个低沉的、男性的声音使方丝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她看到柏霈文瘦长的身子正 斜靠在敞开的门框上,他那样无声无息的走来,使方丝萦怀疑他是否来了很久了,是否听 到了她和亭亭的对白。她站起身来,虽然柏霈文看不见,她仍然下意识的维持著礼貌。“ 这未免太考究了,柏先生。”她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照我的意思配色的。” 

  “颜色配得很好。”方丝萦凝视著他,这盲人虽然看不见,对颜色却颇有研究呢!“ 我没想到你对配色也是个专家。”

  “我学来的。”柏霈文慢吞吞的说:“我曾经和一个配色的专家一起生活过。”“哦 。”方丝萦应了一声,对屋内的一切再扫了一眼。“其实,你真不必这样费心。”她不安 的说:“这使我很过意不去呢!”“一个准作家应该住在一间容易培养灵感的房间里。” 柏霈文笑了笑说。“准作家?”“你不是想要收集写作资料吗?”柏霈文的笑意更深,但 是,忽然间,他的笑容又完全收敛了。“住在这儿吧,方小姐,”他深沉的说。“我答应 你,你可以在这儿找到一篇写作资料,一部长篇小说!”“我说过我要收集写作资料吗? ”方丝萦有些儿啼笑皆非。“我……”“别说!”柏霈文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我想,我 知道你。” 

  方丝萦呆了一呆,这人多么武断!知道她!他真“知道”她吗?她扬了扬眉毛,不愿 再和他争辩了。走到屋子中间,她打开了老尤早已拎进来的那只箱子,准备把东西收拾一 下,那盲人敏锐的听著她的行动,然后说: 

  “我想,你一定希望一个人休息休息。亭亭!我们出去吧!” 

  “噢,”亭亭喊了起来。“我帮方老师收东西。好吗?”她把脸转向方丝萦。“我帮 你挂衣服,好吗?” 

  “让她留下来吧,柏先生。”方丝萦说。“我喜欢她留在这儿帮我的忙,跟我说说话 。” 

  “那么,好,等会儿见。”柏霈文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子,他走开了。这儿,方丝萦 从壁橱里取出了挂衣钩,让柏亭亭帮她一件件的把衣服套在钩子上,她再挂进壁橱里。亭 亭一面忙著,一面不住的说著话,发表著她的意见: 

  “老师,你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像这件红的,这件黄的,这件翠绿的……为什么 你都不穿?你总是喜欢穿黑的、白的、咖啡的、深蓝的……为什么?” 

  “这样才像个老师呀!”方丝萦笑著说。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浅紫色的衣服,一定好看极了。”柏亭亭举 起了一件紫色滚小银边的晚礼服说。“哦,小丫头,你想教我美容呢!”方丝萦失笑的说 。 

  “可是,你以前穿过这件衣服的,是吗?” 

  “当然。”“为什么现在不穿呢?” 

  “没有机会,这是晚礼服,赴宴会的时候穿的,知道吗?”方丝萦把那件衣服挂进了 橱里。然后,她忽然停下来,把那孩子拉到身边来,问:“你喜欢漂亮的衣服吗?” 

  “嗯,”那孩子点点头。“妈妈有好多漂亮的衣服。” 

  “你呢?”方丝萦问:“我只看你穿过制服。” 

  柏亭亭低下了头,用脚踢弄著床罩上的穗子。 

  “我每天要上课,有漂亮衣服也没有时间穿……”她忸怩的、低声的说。“哦。”方 丝萦了解了。站直身子,她继续把衣服一件件的挂进橱里,一面用轻快的声音说:“快点 帮我弄清楚,亭亭。然后,你带我去参观你的房间,好吗?” 

  “好!”柏亭亭高兴的说。 

  方丝萦的东西原本不多,只一会儿,一切都弄清爽了。跟著柏亭亭,方丝萦来到亭亭 的房间。这房间也相当大,相当考究,深红色的地毯,深红色的窗帘,床、书桌、书橱都 收拾得十分整洁,整洁得让方丝萦诧异,因为不像个孩子的房间了。在方丝萦的想像中, 这房子的地上,应该散放著洋娃娃、小狗熊、小猫等玩具,或者是成堆的儿童读物。但是 ,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卧房。 

  “好了,亭亭,”方丝萦笑著说:“把你那些洋娃娃拿给我看看。”“洋——娃—— 娃——”柏亭亭结舌的说。 

  “是呀!”方丝萦亲切的看著那孩子。“你的小黑炭啦、小丑啦、金鬈儿啦……”柏 亭亭的脸色发白了,笑容从她的唇边隐没,她僵硬的看著方丝萦。“怎么?亭亭?”方丝 萦不解的问。 

  那孩子的头低下去了。 

  “怎么回事?亭亭?”方丝萦更加困惑了。 

  那孩子抬起眼睛来,畏怯的溜了方丝萦一眼,那张小脸更白了,那对大眼睛里已满盈 著泪水。带著种哀恳的神色,她微微颤抖的、可怜兮兮的说: 

  “你一定知道的吧?老师?” 

  “知道?知道什么?”方丝萦把那孩子拉到自己面前,坐在床沿上,用手托起了她的 下巴,仔细的注视著这张畏缩的小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亭亭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走开去,翻开了枕头,她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件东 西,怯生生的把这样东西捧到方丝萦的面前来。方丝萦诧异的看过去,不禁吃了一惊。在 那孩子手中,是个布制的、最粗劣的娃娃。而且,是已经断了胳膊又折了腿的,连那个脑 袋,都摇摇晃晃的,就剩下几根线连在脖子上了。不但如此,那个娃娃的衣服早已破烂, 白布做的脸已经黑得像地皮,连眉毛眼睛都看不出来了。方丝萦接过了这个娃娃,目瞪口 呆的说: 

  “这——这是什么?”“我的娃娃,”那孩子喃喃的说,被方丝萦的神色所伤害了。 “我想,她不太好看。” 

  “可是,可是——你其他那些娃娃呢?” 

  柏亭亭很快的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勇敢的看著方丝萦,下决心的,一口气的说:“ 没有其他的娃娃,我只有这一个娃娃,是我从后面山坡上捡来的。小黑炭、小丑、金鬈儿 ……都是它,我给它取了好多个名字。”方丝萦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孩子无限怜惜的把娃 娃抱回到手里,徒劳的想弄好娃娃那破碎的衣服。她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样 一个富豪之家呵!她咬紧了嘴唇,觉得心情激动,眼眶潮湿,心底的每根神经都为这孩子 而痉挛了起来。好半天,她才能恢复她的神志,抚摩著亭亭的头发,她用安慰的、真挚的 声调说: 

  “这娃娃可爱极了,亭亭。我想,过两天,我们可以给她做一件新衣服穿。”“真的 ?你会吗?”亭亭的眼睛发著光。 

  “我会。”方丝萦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不想再参观亭亭的衣橱了,她可以想像 衣橱里的情况。看著柏亭亭把娃娃收好,她拉著这孩子的手说:“今天下午我们不做功课 ,晚上再做,现在,你愿不愿意陪我到外面去散散步?” 

  “好啊!”孩子欢呼著。 

  “那么,快!去告诉你爸爸一声,我们走!” 

  柏亭亭飞似的跑开了。 

  半小时之后,方丝萦和柏亭亭站在含烟山庄的废墟前面了。凝视著那栋只剩下断壁残 垣的房子,柏亭亭用一种神往的神情说:“他们说,我死去的妈妈一直到现在,还常常到 这儿来。” 

  “什么?”方丝萦问:“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柏亭亭仰视著那房子的空壳。“我希望我看到她,我不会怕我妈 妈的鬼魂。” 

  方丝萦愣了一下。“世界上没有鬼魂的,你知道吗?” 

  “有。”那孩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妈妈会回来,我和爸爸都在等,等她的鬼魂出现 。” 

  “有人看到过她的鬼魂吗?”方丝萦深思的问。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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