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传-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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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胜于不满怀。”(这是爱玲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解释的。炎樱的原话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on armfwl。”)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炎樱买东西,付账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后来在上海,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样做。她把皮包里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的,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夭的姐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吧。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他还告诉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爱玲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待着炎樱。炎樱也确实是一个有趣而聪明的人。炎樱说过一些很有趣的话,爱玲把它们记下来,这就是后来那篇妙趣横生的《炎樱语录》,其中,有一些诸如: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
炎樱的这些妙语可谓秀气灵动,韵味十足。也许,炎樱与爱玲正好形成一种性格上的互补,因此才会如此互相吸引,彼此相悦许多年。
在港大,为了实现中学时代的理想——有一天能像林语堂那样用英文写小说成名,爱玲苦练英文,停止了中文写作,给家人写信也用英文。她还读了大量英文小说的原著,像萧伯纳、劳伦斯、毛姆、赫胥黎等人的作品。从这些作品中,她比较系统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那时候,她最开心的便是收到姑姑的回信,姑姑多年游学海外,英文写得地道而流畅。那娟秀流畅的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还伴着一缕淡淡幽香。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渐渐地,爱玲的英文水平大增,逐渐娴熟如母语。即便是随手拿来一本自然科学方面的书,也能毫无障碍地读下来。
惟一一次用中文写作,便是创作她的散文名篇《天才梦》。《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举行征文比赛。要的题目是“我的……。”首奖奖金达500元。爱玲心中一动,她希望能获得一笔奖金来弥补学校的日常开支。而且,《西风》杂志在30年代走红一时,它以“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为办刊宗旨,是爱玲颇喜欢的。
爱玲的应征稿是一篇有点自传性质的散文——《天才梦》。虽已有许久没用中文写作,但这篇文章文笔的老练,思想的圆熟,颇有“一鸣惊人”的效果。那是以一个富有灵气的“天才少女”的自叙展开的。她描述了自己种种超乎寻常年龄的孩子的“天才”: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身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我终身的事业。……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
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中,爱玲的笔锋一转,写到自己“在现实的社会里,等于一个废物。”并且,列举出种种事例来证明: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
这些在常人看起来非常平常的事,在张爱玲那儿却成了难事。也许,大智若愚。这只能算是“天才的乖僻缺点。”文章在最后得出结论:
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葱绿;学生天才梦(1939…1949)学生天才梦(2)
在这篇散文里,我们聆听的是一个天才少女的心灵独白。我们读得出那流露在字里行间的自信,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的自负。爱玲是一个有才华,而又勇于向众人展现自己才华的女孩子。后来,胡兰成曾称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把爱玲比作古希腊那位有“自恋”情结的美少年。炎樱也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喜欢自己作品的人。”也许,这篇散文可作为几年后,爱玲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的一种先兆。天赋、早慧、怪僻、自恋,还有着一种天成的忧郁情调。这些心理情感的潜质,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疑是非常有益的。
因为征文启示中规定字数。爱玲只好把这篇长文一缩再缩,颇有些“千古文章未尽才”的遗憾。此次征文共有685名应征者参加,其中有13人得奖,照启示原来规定,获奖者应是10人,因投稿踊跃,难以割舍,组织者又增加了三个名誉奖。张爱玲的佳作仅名列荣誉奖的最末位。获得第一名的是一篇悼亡之作《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文笔内容俱一般,且字数是超过规定的。而且,在而后出版的获奖作品集所用的书名也叫《天才梦》。爱玲显然是对这次评奖结果愤然的。这次获奖给她带来的名誉,与她日后在文学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这次征文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也让我们看到了早年张爱玲的一些秩事。《天才梦》成为了爱玲早年时代的“压卷之作”。几年之后,当我们再次读到她的中文作品时,爱玲已是上海文坛上横空出世的才女,已是一个公认的“天才”了。
然而,毕竟是乱世中人。1942年12月,日本人进攻香港,中断了爱玲埋首书本的寒窗生活。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得欢蹦欢跳,因为12月8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事。无论如何,学生总是对考试存有着一种畏惧的心理。对待战争,同学们各有各的态度。爱玲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居然还发起急来,说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却没预料准备好打仗的行头。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对于头上营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还有一个叫苏雷伽的女孩子。她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略黑皮肤,有着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爱玲觉得她“天真得可耻”。关于她的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名,苏雷伽曾经顾虑到这一层: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苏雷伽对衣服也是情有独衷。一个炸弹掉在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伽并没有忘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出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伽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底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她是很难得的教育。可是,即使在生死关头,她还是不忘她的衣服。可见,女人之于衣服,可能有着一种天生的嗜好。
然而,大多数人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爱玲曾打了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是的,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青年人聚集在一起,因为死里逃生,更是充满了一种生气:有的吃,有的住,没有外界的娱乐使他们分心;没有教授,可是有许多书可看,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正是大学教育最理想的环境。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谁还会真正有心思看书呢?同学们只拿它当做一个沉闷的过渡时期——过去是战争的苦恼,未来是坐在母亲膝上哭诉战争的苦恼,把憋了许久的眼泪出清一下。在百般的聊赖中,在阵阵的炮火中,爱玲读完了《官场现形记》。也许,“谴责小说”的魅力,就在于让你在笑声与谐趣中品尝苦涩与辛酸。爱玲不禁为古小说的魅力所倾倒。爱玲一边翻着,一边又担心能不能在炸弹下来之前把它看完。字印得极小,灯光又是昏昏的,但是,爱玲想着,如果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也许,在战争中,人的本性表现得更为彻底。战争中人们去掉了一切浮华,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两千年前的孔老夫子就说“食色性也”。虽然,人类文明的教化,其终极的目的是为了跳出远古兽性生活的圈子。可是,一旦陷入生死存亡的困境,人的精神就会失去依托,陷于极度的虚空。事实正是如此。香港的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不是普通的学生式的调情,温和而带一点感伤气息的。
与此相随的是,在战乱中,人们承受着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看看香港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学生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爱玲也觉得他们过早结婚的悲剧在于“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这对于求知欲、交友欲最旺盛的年轻人而言,当然是无益的。爱玲清楚地记得,在“围城”的日子里,有一对男女去她们办公室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医生,爱玲揣测他“平日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地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乎悲哀的恋恋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微笑,招得那些年轻的学生们都笑了。也许,在那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里,爱玲觉得“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无端的快乐。”
除了情爱,还有一大主题便是“饮食”。宿舍里的男女同学整天讲的无非是吃。爱玲说:“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爱玲和炎樱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香港陷落后,她们曾经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她们疯狂地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是否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她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叫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成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楚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