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传-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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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关注一己天地甚于关注外界风云的人而言,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变化对她将是怎样的意味。“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来。”宋淇,《张爱玲语录》,载《永远的张爱玲》,学林出版社。〖ZW〗〗胡兰成算得上是张爱玲23年生命之旅中的第一个异性知己,以前虽也有炎樱、苏青这样相交颇欢的同性朋友,乃至像姑姑这样在观念作风背景诸方面都同辙的长辈,可那样的相知相守毕竟是不同的。一个你爱和爱你的异性发自肺腑的欣赏、理解与喜爱,有其它情感无法企及的强度,也有其它情感无法企及的深度,“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ZW()宋淇,《张爱玲语录》载《永远的张爱玲》,学林出版社。一个人在恋爱时所表现出的不一定是天性中崇高的品质,但必定是最真实的,来自思想和生命深处的念头举动,所以其新鲜活泼的生命力其它无法企及。和胡兰成在一起的爱玲,绝不是那个奇装异服包裹下不那么美丽、面无表情的冷漠下不那么可爱的才女,她挥洒个性中最自然的成分,和胡兰成在他们婚姻的天地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爱玲极艳,但她的艳是壮阔的,寻常的事物到了她的手上都有石破天惊的威胁。她的人完全是理性的,但她的感觉又极其敏锐无限。对于事物观感的描述,胡兰成觉得自己是从爱玲处才得到校正,否则可以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人说夫妇如调琴瑟,而胡兰成是由于张爱玲才得调弦正音。两人谈音乐,胡兰成告诉爱玲他在香港的时候买了贝多芬的唱片来听,听了觉得不喜欢,因为贝多芬有乐圣的盛誉,就只好怀疑起自己来,于是就天天克己地刻苦放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兰成说这话一方面是告诉爱玲自己对于音乐的努力追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知道爱玲是9岁起学钢琴到15岁,想必她对钢琴是有着很深的怀念与理性的,不料她却说她不喜欢钢琴,这一句话使胡兰成若有所失,可是又爽然畅快,仿佛解了心头的一个大疑惑。同时对于他从中学以来就不屑的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民间艺术样式,又因为爱玲的指点而明白了它们的好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兰成觉得在爱玲处才有了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不一定是成功伟大完美的,却是“诚其意不自欺”的真实本体。他们在对方的瞳孔里发现了自己。
他们谈的最多,最有共鸣的还是他们同好的文艺,在胡兰成爱的眼睛里,爱玲对于文学的领悟更加贴近那一刻的生活,玲珑剔透,鲜活伶俐,壮阔无私,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爱玲一个人打招呼,可是,兰成还是很高兴和她坐在一起谈经论诗,乐趣得很生活化。读《诗经·大雅》,爱玲这样的人未必很喜欢《大雅》,可她还是叹服其文字的优雅简洁,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了《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因为爱玲,胡兰成才明白以前有很多地方并没有真正看懂这些流芳千古的笔墨文字终究好在何处,所以怀着更大的兴趣和她一起探究这些文字,中国文字是感性而直见性命的,所以与爱玲这样领悟生活的人无隔。两人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于是又联想到庚信的赋: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读着这样的诗赋,想想两人不期而遇的“既见君子”,推而广之,看看窗外,整个上海在云影天际里也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即便和中国传统文明泾渭分明的现代西洋文明,只要像他们这样通过谙熟人情世路去揣摩之,这种熟悉与理性也是“试唤便来”的。和爱玲在一起谈的文学,这文学都是在生活里可以寻觅到的。汉乐府里描写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两人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却是:“语卿且勿眄”,爱玲诧异起来:“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读完:“语卿且勿眄,水落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对困苦撒娇生气,是一贯的汉民族滑稽而非幽默的秉赋,爱玲与之相通,故能读懂它的灵气。
爱玲于生活的细微处探寻着人生的真义,这种思路冲击着胡兰成,往往于微言处看大义的思路,令他叹为观止,认为自己以前的认识不如爱玲,其实这正如泾渭两河各有其流向,并无确定的对错之分。爱玲这样的思路也是由她自己的家族背景和人生际路决定的,她看惯了繁华,也经历了苍凉,所以她依偎物质世界的实在形态;她追逐人情世故的细枝末节,她关注心灵变迁的细微感受,男欢女爱,社会小相,家庭衣食中的心情与哲理,这些是千百年历史千百代人物不变的经历,她觉得这些是可靠的依据。她看到了钟鸣鼎食簪缨之族的无奈落没,使她更在意她去注意比繁华和绚烂更持久可依恃的细节。繁华和绚烂是会过去的,平静踏实的人生却历久不息,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基点上,她选择了她渴望的情感与人生,细节虽然琐碎而不稳定,可是除此以外,也别无所恃。爱玲对自己的贵族家世怀着一份难言的依恋与割舍不断的情愫,可能因为身历其境,她又并不觉得那有多好,人生伊始的经历反而给了她虚无化的指向。但是,寒门出身的胡兰成对她的贵族门弟却颇以为傲,再加上才子式的狂放和对爱玲本人的爱悦,他把爱玲细细看护,真仿佛是高门深闺的千金一样,轻易不让她与人见面。一般的朋友他是不让他们见爱玲的,比如他的宇垣君朋友想见爱玲,他答曰不可以招致,往见亦还先要问过她;和他很要好的朋友熊剑东几次宴请张爱玲,要他陪同去见她,都被拒绝了;惟有一个他的日本上司池田见过爱玲,可是对于他们的见面,他在旁边也是如承大事。池田后来告诉胡兰成他的感觉:炎樱可作他妹妹,而张爱玲可作他姐姐,比他更是大人。张爱玲是个对种种禁忌界限没有太多社会化感受的人,只是凭着生活的触觉感悟人性与人生。她说池田人是好的,而又直言说日本的流行歌很悲哀,仿佛有日本将亡的悲凉。这些话是对胡兰成说的,胡兰成与池田交情甚笃,所以极有可能被池田知道,但爱玲是不在意的。倒是胡兰成十分小心,没敢把这些话告诉池田。爱玲不会因为民族国家的见隙而阻碍自己去感受一个真实的人,可以说她极端感性,另一方面也极端理性。兰成觉得,日本人池田也并没有从她那里受到否定性影响,也没有得到肯定性鼓励。就是人与人最常见的交际而已。独特的人定是独立的。胡兰成与张爱玲在一起论古道今,谈天说地,作为女人,她因崇拜而快乐,对兰成服从依顺;可在思想上并不会轻易投降,并不会因崇拜的缘故而改变自己的主意。胡兰成时时信口开河地发一通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便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是天道无亲,可是又正因为没有偏心的天道无亲又产生另一种亲切。她的亲切,就在类似以下这样细微的感受中——一日清晨,两人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理喜悦,对胡兰成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这种对生活亲近的态度给了她创作的不竭流泉,看爱玲的文章,只觉得她甚么都晓得,其实她真世事经历得很少,好像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所以兰成称爱玲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两人都是独立不依的人,也正因为独立,不谋而合的共通倒更弥足珍贵。两人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在爱玲片言只语的指点中,胡兰成心领神会。爱玲的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有一统江山的安定;用全写衣裳不写时代环境的笔法写历史流程中的人们,使传统文明与当下生活照胆照心。胡兰成是能看懂爱玲的用意的,他说: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虽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兰成对张爱玲的诸多小说都有一己的见解,可谓知音,也不枉爱玲初相识时的一句赠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首悲哀的诗,在爱玲关于爱情经典式诠释的《倾城之恋》中,得到了最真实的人生注解——“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胡兰成给爱玲带来的最大的快乐,也就莫过于做平凡夫妻的快乐。
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兰成夸她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他爱看她穿一双鞋头鞋帮绣有双凤的绣花鞋子,是在静安寺庙会上买的,穿在她的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女为悦己者容,她知道他喜欢,所以他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平凡的夫妻难免俗气的,这世上踏实有用的是俗人,要做平凡夫妻,俗气也是一种快乐。爱玲的书销路很好,稿费比别人高,不靠兰成养她,可又很高兴他给了她一点钱,当即去做了一件自行设计的皮袄,式样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如果对照她在《童言无忌·钱》里的话:能够爱一个人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童言无忌》,《张爱玲文集》第4卷。也可见她对丈夫胡兰成爱的深度。这样一个独特的女人,虽然在思想上是独特的,可是做平凡女人的举动,她也都要。两人同去看著名朝鲜舞蹈家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回来,她像恋爱中的小女孩般坐在他的身上,在雨篷中的小天地中,他抱着她长大的身体,虽觉得诸般不适,难忘的是做夫妻的实在感觉。
橙红;倾城之恋(1944…1947)三、乱世中结缘(2)
在相爱的人眼中,爱人不仅是现实,她(他)更是梦幻寄予的地方,夸大她(他)的好处是爱情重要的一部分。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以后,在近距离处益发清晰地看到了爱玲的可爱。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么就是完全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他当然亦满心里欢喜,认为她是这样的美,抚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开着情人间的玩笑:“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于是她对他说《水浒》里描写宋江见玄女,他央她念,她念道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翌日,他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因为上句他未记住,央她又念了一遍,多普通的情人间百玩不厌的夸张游戏。还有一次,他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他说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他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要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他又问她两人在一起时如何,她媚然答道:“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她对他也是这样,她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看他在房里,并写下: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连他的姓也是好的。她说: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