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传-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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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关系的纽带——母亲的作用。传庆对两个父亲的感情,是母亲对两个男人感情的延续。对爱绝望,伤心而死的母亲的悲剧,又宿命般地在儿子身上继续了,然而儿子的悲剧比母亲更深刻——母亲在两种道路中理智地选择了其中一条,虽然违心,也算她自己的选择;儿子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母亲不爱的人的血,在儿子身上流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即使厌恶仍然无法逃脱,即使憎恨仍然寸步不离!传庆变得有暴力倾向起来,他不是本来就这样的,他的暴力,是因为得不到爱而进行的报复,和他生父的暴力,本质上是一样的。
父亲爱母亲,母亲不爱父亲,吞云吐雾的父亲与继母,一个有着女性美的男孩在母亲的余温里生活,父亲对儿子不好,因为妻子不爱他……这些场景,这些纠葛,这些似是而非的缠绵,差不多就是爱玲家庭生活的纪实。回忆了近一点的香港生活,产物是沉香屑里的两炉香;向上追溯得远一些,到自己的家庭,父母的婚姻纠葛,姐弟两个的生长背景,便是《茉莉香片》。
从文学成就上说,由于张爱玲父母生长于五四新鲜的自由空气中,他们当时也都是富家子弟中的新潮人物,因此,爱玲以自己家庭为背景的小说《茉莉香片》暗合了新文学作家对父子关系的反叛主题。但是,她的主题要比他们悲哀得多,就像传庆,他反抗的不是某种可以反抗的旧观念旧思想,他如果要反抗,只能反抗自己,因为他的血管里流着的就是一个他母亲所不爱、而她的家族要求她嫁给他的男人的血。这怎能挣脱?
孔雀莉;横空出世(1943…1949)孔雀蓝:横空出世(6)
六
离开《茉莉香片》,张爱玲暂时离开家庭阴影的回忆,将目光投向都市中成年男女的微妙关系。首先是《封锁》。背景是封锁中的上海。
封锁了,人们被栅栏拦起来静静地等着,整个城市静了下来,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水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静过。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一个山东乞丐浑圆嘹亮地叫“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拉了警报的街上,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因为封锁而被滞留的电车里,文明被斩断,电车里的舞台上,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荒凉感,在那里,一切文明社会的面具都被摘下了,乘客在陷入可怕的空虚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可喜的解脱。
电车里有一个25岁的女孩子吴翠远。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又顺理成地成为她现在这个学校里的英语助教,不出色,但也没有人指责她不称职。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让别人操过心,可惜的是,她也从来没有让别人瞩目过、注意过,包括男人。她给人的印象,就像她那雪白的肤色,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人就像挤出来的牙膏一样白而没有款式。
电车里除了女人还有男人,除了吴翠远还有一个35岁的都市体面男人吕宗桢。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守规矩的市民,反正,他很少单纯是一个男人。可是,在这里,在这时空割断的电车里,他单纯是一个男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哪些身份。
翠远原属吕宗桢素不怎么喜欢的那种女人,她是那种美得有点模棱两可的女人,不鲜艳,不招摇,脸上的表情永远淡得惟恐唤起公众注意,很难引起男人由衷的向往。电车里,他为了躲避他老婆的一个他所讨厌的亲戚,偶尔和翠远交谈了几句,便突然觉得和她交谈很愉快,他看着她,她红了脸,让他看见了,他显然很愉快于她的脸红,她的脸就越发红了。在这大家都不知道底细的空间和时间里,男人让女人觉得她是女人,女人让男人觉得他是男人,大家都重新发现了在文明社会里久违的快乐。她那原本不为他所喜欢的特点恰恰又成为了他喜欢她的理由,看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宗桢断定翠远是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
他们在车里恋爱了,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里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好在初识在车里,她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们愉快地恋爱着,为了她,宗桢打算重新结婚,翠远也想背叛家里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要这个不很诚实、不很聪明——但却是一个真的人。毕竟真人难遇,这世上好人要比真人多。
他就是个真人吗?或许在车上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确乎是个真人吧。但是,不行啊,他还得回到那个要求好人的社会里去。他不能让她继续快乐下去了,他又恢复成好人的面貌,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他不能让她为了他牺牲了她的前程。令人惊愕的突转,是因为封锁快结束了。
封锁结束了,叮玲玲玲的摇铃声中,电车又当当当地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群里,他并没有下车,遥遥地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可对于翠远来说,他等于死了。对于吕宗桢来说,到他在餐桌上阅读女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翠远仅仅成了一个模糊的面影。也不怪他——那本来就是一张天生使人忘记的脸。然而,那张脸也曾使他觉得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只奈何瞬息间万变。
掩饰着的痛苦当然有,当他看到灯光中趴在地毯中间装死的乌壳虫的时候,他的手心汗潮,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为何?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然当他回想起自己遥远的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他还是为自己自豪。文明社会中体面的中产阶级男人,是个好人,在他人目的注视下。
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在压抑的生活里放纵自己做最荒唐的事情,可是,不管怎样,一次又一次,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像蚊子嗡嗡飞绕着叮他吮吸他。多少次,振保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决心改过自新,又成了好人。
爱玲说过,很多坏人,仔细分析起来,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人,佟振保是,吕宗桢是,即便如《倾城之恋》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国华侨范柳原也是。《倾城之恋》里,张爱玲又把笔触返回一点到清朝遗臣的阴暗的走马楼里,有一缕新鲜的阳光透过阴暗的窗棂照进来。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10点钟是人家的11点。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了。这是一个清王朝遗臣的家,在他们的主人崩溃了30年之后,还不能忘记过去的一切。白家家族三代20多口人,靠遗产生活在一起,为了一点点的财产,一大家子兄弟姐妹瞪大了乌鸡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主人公白流苏离婚后回到这杂乱纷繁的娘家,他哥哥花完了她的钱,口口声声“天理人情”,想的却是如何把妹妹从家里赶出去。流苏虽感到这个家不能住了,但她既不能如职业妇女那样靠知识挣钱,又不能如劳动妇女那样靠体力挣钱,靠自己的能力无法养活自己,又不想失去大家闺秀的身份,流苏离开家的惟一道路就是与有钱的男人结婚。
偶然的机会,白流苏认识了从英国回来的青年实业家范柳原。范柳原的父亲是中国人,很有钱,当年和在伦敦认识的华侨交际花秘密地结了婚,生下范柳原,范柳原在英国长大,他是一个私生子。他的父亲在中国有妻子,因此范柳原的母亲一辈子也没能回到中国。范柳原没有法定的中国身份,他母亲死后,他孤身一人流落伦敦,很吃了些苦,直到他父亲死了,他是他父亲惟一的儿子,才终于得到继承权。身在异国,找不到他人认可的范柳原,人生最大的情结便是对父母故土的情结——中国情结。一向把女人看成他脚下的泥的范柳原,被有着离婚史的、28岁的白流苏善于低头的中国风韵所吸引,自是那一低颈的温柔,有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便以为从她身上找到了真正的中国女性美。他对流苏说:“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他就为她的这一点而吸引。于是,范柳原策划将白流苏引到香港,他们两人在香港的浅水湾饭店、浅水湾海滩等背景下展开了意味深长的恋爱游戏。
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说到底,在流苏的思维里,只剩下再婚,整个过程中她用尽心思与范柳原捉迷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范柳原娶她,得到一纸婚书的承诺。她的本钱是即将消逝的青春,她的仍然诱人的身体。30岁的她还不怎么老,她的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
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白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的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故精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但她在镜子里自己残存的容颜中找到了最后一丝勇气,她出走了,跟着范柳原,用她30岁最后一抹娇弱的风采做赌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猎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流苏是十分功利的自私,范柳原是十分浪漫的自私。他之钟意流苏,可能是因为流苏身上有旧式大家闺秀的神秘,又有少妇的成熟,再加一点破落户的沧桑,引起了他无限的想象,与他在风月场上见到的直白的、一览无余的女子全然不同。所以他想得到她,做他的情妇,他喜欢流苏,想把她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甚至想把她从香港带到马来亚的原始森林中去,就是不想被捕捉到流苏的婚笼里去。他是一个潇洒、机智、伶俐而狡猾的男人,他当然知道流苏的心思,他不想戳穿她,是因为在她的身上,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现他在恋爱中给女人以美妙刺激的本领。一个人有一项绝技,放着不用自己也觉得可惜。他设了圈套,要流苏就范,他和其他女人亲热,来激她,使她吃醋,有意当着众人面给她造成范太太的声名,他要让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她猜透他的恶毒,所以她始终与他敷衍不肯轻易委身于他。
这一对男女即便自私也未尝不想得到对方的真心,但是,大家都防着。流苏认为像范柳原这样油滑的男人是不可能对一个女人有真心的,所以她宁可先得到经济上的保障,正因为如此,范柳原对她说:“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在世俗的文明游戏中,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柳原看着流苏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信誓旦旦的,仿佛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太难了啊。范柳原把白流苏留在香港,让她带着他给她蓄意造成的范太太的空名,住进他给她准备的新房子里,他自己准备回伦敦去了。谁都做不了主,自己的主也做不了,眼看着流苏就要落到她最不愿意的生活里去了。
正当白流苏在为如何消磨岁月发愁时,战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