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画传-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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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装饰着中国摆设——华人本就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当然房子也多少要体现一些这种色彩。爱玲调侃说:“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这里的中国是面目全非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凉、精巧而滑稽。”
姑母答应了薇龙的请求。初次见到姑母,薇龙有这样的印象: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确实如此,薇龙成为姑母的一个诱饵,成为她勾住那些对她不再感兴趣的男人的色饵,她逐渐囿为姑母小天地里的俘虏,在清醒的自我批判中,变成了俘虏。开始,是为姑母的物质款待所俘虏,到后来,便在“假作真时假亦真,真作假时真亦假”的游戏氛围中,为一个在殖民环境里八面玲珑的华侨花花公子乔其所俘虏了。然而,乔其对她说:“我不能答应和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寻找爱的薇龙听到这样的话,几乎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晕眩。对于一个接受了开化教育,增强了自我意识的女性来说,这是怎样一种残酷到令人晕眩的诱惑啊。这是爱吗?
薇龙抓住了他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地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其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便柔声问到:“薇龙,你怕什么,你怕我么?”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其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对于年轻的,美丽的,受过高等教育的薇龙而言,供她选择的路当然不止一条:其一,留在修道院里当小学教师,每月领着仅有的五六十元薪水,在香港东方之血与西方之血不平等的种族关系里,只能尽受外国尼姑的气,是没意思又没面子的道路;其二,当然可以到社会上去找事做,但那也不见得是她这样美丽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适当的出路,在男人当道的圈子里,花朵一旦蔫了昔日的色彩,这花瓶就该放到储存室去了,那余下的道路怎么走?在职业女性的预测里看不到出路和希望的薇龙,剩下的道路,当然只有做“女结婚家”,做所有女性都可成同行的事业,但她的心底始终认为结婚的先决条件应该是爱。面对玩世不恭的乔其,她只能退后一步,自欺欺人地将希望寄托在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可以改变浪子的幻想上,为了这,她宁可让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进生活的栅栏。抱着这个幻想,在梁太太别有用心的引导下,薇龙与乔其结了婚。
但是,被改变的不是乔其,而是薇龙自己。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和乔其,整天忙着,不是替乔其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她变成了家庭里的高级交际花,甚至自嘲是娼妓,区别只在于:彼是被迫,此为自愿。
辜鸿铭说,太太与丈夫如果无爱,便与娼妓无异,只不过娼妓是零售,而职业太太则将肉体一次性而且长期性地卖给了同一个男人。张爱玲的观点也是如此。而且,她更悲观,她将这种悲观的原因更多地在女人人性深处寻找,而不是随便将罪名推在社会原因那里了事。薇龙大概与陈白露属同类,时代背景类似,教育背景类似,对生活曾有的梦想也类似,薇龙的行为打破了我们多少人关于拯救“陈白露”的社会设想?陈白露这样的女子是可以拯救的吗?熟悉薇龙的读者不禁疑问,难道五四知识分子所要拯救所要创造的玉洁冰清的女人,心里想的却是那么琐屑无聊的问题:衣服上的花边、毕业后的工资、嫁什么样的人、如何找女佣……白露、薇龙的堕落是缘于社会制度的罪恶,是由于主人公一时的道德错误,还是基于某种更普遍的人性弱点?由此说来,即使社会制度天翻地覆,白露与薇龙的故事仍会延续?!或者暗暗地在意识里延续?!只待春来,便如罂粟般疯长!?
孔雀莉;横空出世(1943…1949)孔雀蓝:横空出世(5)
五
两炉香之后,爱玲便一夜成名于大街小巷,大批慧眼的文艺界人士从各个角落都看好这位上海滩上时髦而有奇才的女郎。张爱玲的小说发表的刊物可谓是缤纷复杂、性质迥异,这种状况和30年代上海的社会性质是相一致的,她在共产党地下的开明领导人物柯灵主办的《万象》上发表小说,在与日本人十分亲近的苏青主办的《天地》上发表了大量小说,也曾在汉奸派人物胡兰成主办的《苦竹》上发表小说和散文。她是一个天生没有政治观念的人,这是性格使然。同时,客观上说,也只有这样乱的社会能成就张爱玲,就像柯灵的回忆说: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容不下她。换句话说,也只有这样的时代能容下她,在无人管辖得到的边缘地带能容下她,也算是妙手乱中出错吧。以下再撷其作品之一二零碎,在文字清晰的波光中,模糊见爱玲荡漾的心影。
以上,19岁的上海姑娘——《第一炉香》的女主角葛薇龙的身上无疑叠印着作者自己的影子、和一个年轻女子对女性人生命运思考的影子;以下,17岁的上海男孩——《茉莉香片》男主角聂传庆基本上是爱玲弟弟的剪影,聂传庆几乎就是从爱玲式的不和谐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这是一个寻找父亲的故事。
聂传庆的生母在他四岁时就死了。
他的父亲娶了后母,父亲与后母都抽大烟,对他粗暴,他的耳朵就是父亲给打聋的。
他怕见他们,他性格孤僻、懦弱,生着一张女性美的脸,沉默而畏畏缩缩。与葛薇龙一样,聂传庆也是在上海事变后,与家人来到香港避难的,在学校里他没有一个朋友,从学校到家里,家是一栋阴沉沉的大宅,父亲和继母的房中飘着雾腾腾的鸦片烟香,传庆常常一个人坐在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的客厅里,把脸搁在桌子上沉默不语,红木方桌的大理石桌面冰凉的,就像这个终日飘着鸦片烟味而如冰窟的家。
在冰凉凉的家里,惟一关心传庆的,只有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女佣刘妈。但是传庆却讨厌她。按他自己的想法: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间歇的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他宁愿瑟缩地在一角,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
在这样完全不正常的环境里,传庆形成了不正常的性别意识。他的性别意识逆向发展。
他不爱看女孩子,尤其是健康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他不满意,而对于他来说,她们的健康和美丽会将自己发育不良的单薄的身体反衬得更为令人不快。他讨厌自己,更为难以摆脱的厌恶还在于,他讨厌制造他生命的人——他的父亲,有一个梦魇始终缠着他:他如此酷似他的父亲。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绝那存在于自身血液内的聂介臣——他的父亲。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的。他如何摆脱得了自己?
聂传庆对父亲的憎恨,源于父亲对他的憎恨。
父亲对儿子的憎恨,源于对妻子的挚爱。
然而,母亲不爱父亲,父亲对母亲的爱求而不得,传庆的母亲生前从没有爱过她的父亲。追根寻源,恨,来自爱,来自求而不得的爱。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不会这么刻薄。传庆一直在下意识里为自己寻找着父亲。
传庆从母亲冯碧落的遗物中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过去,母亲有个恋人,这恋人现在是传庆所在大学的国语老师言子夜。当初,言家向冯家求婚,冯家以言家是商人,与官宦之家的冯家门不当户不对为由拒绝了。言子夜向冯碧落提出一起出走到国外去,可她没有勇气这样做,结果,依照父母之言,嫁到了聂家,从此,她成了聂家笼子里的金丝鸟,不,不是笼子里的鸟,如果是鸟,开了笼,她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抑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聂传庆就是她遗留在屏风上的一只小白鸟,他没有选择的自由。
发现了母亲当年的爱,把所有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起一段关于母亲的故事,给绝望的传庆带来了空想: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当然就不会有她。为这,他在心底无言地谴责他母亲,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心、积极、进取而勇敢的孩子吧。一言概他之愤怒:她害了她的孩子,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产物。他真希望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初衷,做了出格的事情,那么,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了,他就能彻底摆脱掉他所厌恶的父亲的影子了,彻底的。希望只是希望,他知道她的母亲断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她只会把一把绝望的刀子放在心里,再把这把刀子传给他,二十年了,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的心里绞动。
日渐长大,传庆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定的道德观念,己经是很难得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他不能怪他的母亲,他只能把所有的不合理都归之于自己,他只能在厌恶自己的日子中继续生活,在别人看不见的臆想中把言子夜当成他的父亲。正因为如此,当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一次中国文学史课上,因为传庆走神回答不出言子夜的问题,言子夜骂他:“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这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难过得死也不能忘记。在无法说出的难受中,传庆迁怒于夺去了自己父亲的言丹朱——言子夜的女儿,丹朱一直不理解传庆扭曲的心理,出于殖民地中对同胞的关心,一直跟在他后面关心他劝慰他。在无人的山道上,面对丹朱的关心,他忽然想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在这样想着的一瞬间,希望闪现了,无助的传庆向丹朱求爱: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但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丹珠被吓坏了。
他当然被丹朱拒绝了。传庆拼命发出的爱的呼声,没有得到回应,呼声在山谷中消散了。终于,20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恨、耻辱和愤怒总爆发了,传庆向着夺去了自己“真正父亲”的敌人——丹朱,咬牙切齿地喊叫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在无人的山道中,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按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
丹朱当然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他跑不开他父亲,跑不开言子夜,跑不开言丹朱,更跑不开他自己。
《茉莉香片》讲述的是关于父子冲突的问题,连接着父子关系的是没有出场的母亲。父子冲突是五四以来中国作家热衷的主题,在《茉莉香片》中,却有着别开生面的剖析。爱玲并不是把父与子的纠葛关系表现为单纯的力量关系,也不是单纯表现为新旧观念的冲突,而是突出了形成父子关系的纽带——母亲的作用。传庆对两个父亲的感情,是母亲对两个男人感情的延续。对爱绝望,伤心而死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