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1276-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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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深秋的凉意。
秋天,金色的秋天,阳光照在大明殿的琉璃瓦顶上,反射出道道眩目的金光,按照马可。波罗的说法,整座大明殿变成了黄金砌就的神殿,仿佛只有神明才配居于其中。
当然,在马可。波罗眼中,大元皇帝勃儿支斤。忽必烈,就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这个东方国度的投影。他拥有无尽的财富,天竺的宝石、呼罗珊的黄金、朝鲜的人参东珠、江南的华美丝绸,都汇聚到他的库房;他拥有无上的权力,数十万人组成的“站赤”驿站,飞马将他的命令传递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他拥有强大的军队,那支军队被欧洲人惊恐的称作“上帝之鞭”,所有已知世界的任何武力,都无法与它相提并论!
这样一个天神般的君主,他的眉头为何紧锁?
忽必烈高踞皇座,他左耳戴着金环,头发编着十数条小辫子拖在脑后,身穿绡金织就的质孙服。他的身后,怯薛亲卫按刀侍立,他的面前,蒙汉色目群臣匍匐。
他治下帝国的疆域,超越了史上的一切伟大帝国,埃及、赫梯、波斯、马其顿、罗马,都无法与它比肩。一万五千名怯薛军昼夜守护着他,三万名宫女、内监如奴仆般侍候着他,还有如沙粒般众多的军队,如群星般闪耀的将军,随时听候他的命令,把反抗者通通的屠杀干净。
他的命令,决定着千百万人的性命,即使是最聪明宰相、最勇敢的将军,比如阿合马,比如伯颜,也不过是他脚下卑微的奴仆,他是整个大元帝国,唯一站着的人,最接近神的人。
汗八里的宙斯呵,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如果不是那些顽强的宋人,就完美了。忽必烈看着面前的山河社稷图,除了极西的大食沙漠、贫脊的欧洲平原和南方海上蛮荒瘴气之地,所有已知世界的富庶之地都尽在大元掌中,只有宋,还在坚持抵抗,如同心头的一根刺,让这位天之骄子昼夜难安。
是的,蒙古草原和撒马尔罕、玉龙杰赤的王公们反了,海都那个阴险的家伙,带领他们向哈喇和林、向汗八里猛扑,几十万久经沙场的兵马,确实来势汹汹。
不过,只要取得宋人的财富、人力、物力,解决这些头脑简单的叔伯兄弟们就不会费力,金钱收买、挑拨离间辅以军事打击,他们就会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十多年前,忽必烈就是利用金朝故地的财富,轻易击败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蒙古库里台大会推举的阿里不哥大汗,如果再取得宋人的财富,击败海都绝不比阿里不哥更难。
在忽必烈大汗的心目中,宋人实在如羔羊般软弱,伯颜丞相的南征,就像到自家后院去摘一枚熟透的果子。之后的战局都在意料中,虽然有很多勇于抵抗的士兵和将领,但他们前赴后继的英勇牺牲,却因为以贾似道为首的大宋朝廷的腐朽、愚蠢和胆怯,变得毫无意义,至少在战略层面上毫无意义。
忽必烈早已做好了打算,攻克临安后,伐宋的雄师劲旅就带着大宋积聚的财富,沿着大运河北上,越过汗八里到哈喇和林,去教训教训那些自以为是的叔伯兄弟们。
一代雄主怎么也没有想到,宋人在朝廷投降之后,又立了新帝,在福建沿海坚持抵抗,熟透的果子,硬是逃出了他的掌心。只要宋人朝廷一天不消灭,就像一根刺扎在大元这个巨人的心口,如果不及时拔出,伤口就会发炎、溃烂甚至危及生命。
于是他不得不把唆都、阿里海牙、张弘范、阿剌罕这些帝国最无畏的名将和他们麾下最强悍的勇士,继续留在南方对付宋人。
现在,新的攻势展开了。唆都自衢州出发,过仙霞岭入闽;董文炳、阿剌罕经略浙东,从大后方迂回福建;阿里海牙出湖广入粤、桂,塔出、李恒自赣南长驱大进。四路兵马,或直取或迂回,兵锋指向宋人小朝廷所在地:福州!
但愿这一次,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宋人的抵抗吧!坚定如忽必烈,心头也有了一丝怀疑。
四路大军数十万人,灰白色的死亡浪潮席卷华南。他们一路攻城掠地,一路烧杀*,兵锋之锐,简直势不可挡。
尤为愤恨的是,这些军队当中,新投降的朝廷军队,现在变成帮助蒙古人屠杀汉人同胞的“新附军”,竟然为数众多!
比如儒门名家湖州蹇材望,在元鞑子进攻前,特意找人做了一面锡牌,刻上“大宋忠臣蹇材望”字样,又把两块银子凿了孔,拿根绳子系到牌子上,并附上一个详细的说明:“凡是找到我尸首的,请代为埋葬并树碑祭祀,碑上题‘大宋忠臣蹇材望’。这两块银子是埋葬、立碑的费用。”
然而破城之后,人们却惊骇的发现这位大宋忠臣、儒门名家,竟然一身蒙古装束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满脸喜色,仿佛衣锦荣归。后来才知道,城破前他就提前投降了,因此元鞑子任命他为本州同知。
还有诗人、理学大家、权知严州府方回,鞑子未到之际,慷慨激昂的说要成仁取义,之后的表现则和蹇材望如出一辙,“鞑帽毡裘,跨马而还,有自得之色”,之后又摆出理学大家的嘴脸,去教人们存天理灭人欲。连同在异族统治下苟且偷生的清朝文人们都看不下去了,纪晓岚在四库全书中惊讶的写道:“(方回)学问议论,一尊朱子,崇正辟邪,不遗余力,居然醇儒之言。”
居然,这个词用得很好、很强大!大儒赵复、丞相留梦炎、左丞相吴坚、参知政事刘岜……纷纷反颜事敌,曾经的大宋忠臣们,“居然”堂而皇之的做起大元忠臣来。
文人学士朝廷官员尚且如此,也难怪士兵们投降元朝了,现在的阿剌罕、董文炳军中,那些本应保护百姓的大宋朝廷官军,在投降蒙元之后,“居然”凶神恶煞的把屠刀砍向了含辛茹苦生之养之的同胞父老!在鞑子*同胞姐妹的时候,“居然”兴致勃勃的在旁观看,甚至欢呼雀跃!
本来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丈夫能审时度势”,“圣人有经权之变”,更何况大元朝定鼎朔方,“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的的确确是天下正朔,胸腔里这一颗热辣辣的忠君报国之心,自然要对着大元朝廷施展了。
什么同胞不同胞?我们忠的大元皇帝,忠的蒙古异族,宋人胆敢抗拒,都是逆天而行,都是不忠君父,通通的讨平、杀光!
范文虎、董文炳、张弘范,这些聪明人用汉人同胞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效忠大元的一颗红心,拿同胞悲凉的眼泪,换来了荣华富贵。
不过在席卷鲸吞华南半壁的死亡浪潮下,“居然”也有人胆敢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的抗拒。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瓜们吧: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李庭芝、谢叠山、陈文龙、陈淑桢、许汉青、苏刘义……
他们的名字,已经或者即将被逐出民族英雄的行列,甚至可能被阉虫鲶之类人物,扣上一顶抗拒统一的大帽子。但他们的精神早已不朽,公道自在人心,“骂名留得张弘范,义士争传陆秀夫。大是大非须要管,华人爱汉耻崇胡。”
西元1276年的秋天,这些伟大的人物,或者已经为国家为民族而牺牲,与天上的星辰争辉去了;或者正一步步沿着宿命走向死亡的深渊,不,是走向民族精神的祭坛。
权谋、心术、权变、城府深沉、老成持重,是留梦炎、张弘范、秦桧一类聪明人的信条;坚定得近乎执拗、不知变通、如热血少年般的冲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岳飞、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傻瓜才会做的事情。
聪明人享受着异族的高官厚禄,傻瓜们则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铸就了丰碑。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得以绵延五千年,或许就是因为有了后一种人物,不朽的人物。
现在,又有一个傻瓜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是大宋朝的秀王,赵与檡。
带着王府的五百亲卫,抵抗阿剌罕和董文炳的三万大军,孤城血战粮尽援绝,赵与檡终于在力战之后被俘。
攻下小小瑞安孤城,竟损兵折将七千余人,昭毅大将军、诸翼蒙古军马都元帅阿剌罕迫不及待的想割下敌人的头颅。
董文炳阻止了他。身为汉人的大元中书左丞、浙东经略深知,如能招降这位被誉为“刘更生之忠,曹王阜之孝”的亲王,无异于对福建宋室小朝廷的致命打击。
“投降吧,你们的谢太后、全太后和小皇帝,都已经投降了,以王爷的身份才具,大元朝廷必将厚待。”
“厚待?”赵与檡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个帮助蒙元屠杀同胞的汉奸,“厚待本王,让本王做汉奸,学你一样对着鞑子摇尾乞怜?”
“你!”董文炳大怒,撕下温和的嘴脸,亮出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了秀王独生儿子赵孟备的脖子上。
“赵与檡,你就狠心让儿子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秀王铁石般的心,在软化动摇:我的儿子,他才十五岁啊!
赵孟备突然脖子一梗,闭上眼睛不看那雪亮的钢刀,用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念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秀王父子俩安祥的闭上了眼睛,被俘的监军赵与虑、浙东安抚使方洪,以及带伤幸存的亲卫们,都闭上了眼睛。
自蒙元南侵以来,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安详,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一次又一次充满希望的出兵,一次又一次绝望的打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在平静中面对死亡,血肉熔于这片曾经努力守护过的土地,魂魄化为鬼雄。
第四十六章 危机
处州失守,秀王赵与檡、安抚使方洪殉国;南平失守,文丞相转战汀州、莲城;奥鲁赤自江西攻邵武,知府赵时赏兵败退走;董文炳由浙江入闽北,克建宁府,俘知府赵崇釠,福建制置使王积翁弃南剑逃回福州。
四面楚歌、风雨飘摇,按照陈宜中、张世杰的部署,小朝廷从福州乘船下海,成立了海上行朝。
阿刺罕率舟师沿海岸南下,由叛将王世强导引直抵福州,福建制置使王积翁勾结知福州府王刚中献城投降。
福州陷落,标志着南宋小朝廷失去了最后一个沿海大城市,没有了大陆上的立足之地,今后只能长期漂泊海上。
宋军将士大半是福建人氏,妻儿老小多在福州,闻听噩耗,各船中哭声震天,有的人切齿痛骂王积翁、王刚中,有人呆立船舷半天不发一言,还有人神色哀戚长吁短叹,整个行朝被穷途末路的气氛包围。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谁知就在这个山河残破的时候,竟然有番邦外国前来朝贡!我大宋十七帝三百余年深仁厚泽,如今终于蒙苍天垂怜啊,连夷人都还知道感恩怀德,仍以我大宋为华夏正朔!
大宋行朝的左丞相兼枢密使陈宜中,拿着琉球国贡使的国书,简直欣喜若狂,他的手微微颤抖,眼睛一酸,泪水一滴滴落下,弄湿了表章。
由大小上千艘船舶组成的大宋海上行朝,东南角,被重重叠叠的船只围住的敏号剪式船上,“琉球国”的各位“贡使”们忧心忡忡。
冒贡,是伴随着朝贡体系的确立,而产生的诈骗行为。
周礼定“五服”,把天下诸侯按照亲疏关系和地理位置的远近,分作五服,分别有不同的进贡标准并给予回赐,回赐一般多于贡品,比如楚国的贡品就是一堆野草:苞茅,用于过滤酒水,不值几个大钱,而周天子的回赐则往往是丝帛、铜器、弓箭、兵车一类的好东西,价值远高于贡品。
总的来说,“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中原王朝要是四夷来朝的名义,皇帝对来朝贡的邦国是“来者不拒”的;四夷、诸侯们则贪图丰厚的回赐,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既然朝贡有利可图,就免不了有人在这上面打起了坏主意,随便弄点茅草杆,去找周天子换个大铜鼎,真是一本万利。
不过周天子时,天下诸侯无论远近,就是极远的楚、吴、越一类当时的蛮荒之地,其祖上也多是武王伐纣的功臣或者周天子的亲戚,大家的爷爷爸爸是在一条战壕里扛过枪打过仗的,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红色子弟,别人想来冒充,很难。
到了汉武帝时候,开拓西域小国,那些蛮夷们和大汉皇帝们不熟啊,距离太远,到长安来,有的要穿越沙漠,有的还要翻越葱岭,国家又多,一个小城几百几千号人就算一国,什么大宛、莎车、于謓……光千奇百怪的名字就叫人头疼的了,管外交的大鸿胪他老人家弄得一个头三个大,也“拎勿清”了。
后世日本奉为国之重宝的“汉委奴国王”金印,就是汉朝光武帝送给他们的。那阵子倭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