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第2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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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端正搁着一个铜线编制的大鸟笼,十几尾羽毛绚斓的小雀儿在笼内拍翅啼鸣。
林嗣昌苦笑道:“这些雀儿都是钟先生亲自喂养。看鸟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听了一晌雀儿的鸣唱。侍童献上茶来,狄公端起茶盅,揭了盖子,吹嘘几下便呷了一口,顿觉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从衣袖中取出钟慕期的那一迭名刺、两柄管钥和一张典质的票据。
“林先生,钟先生在谯楼遇害,尸身已运回衙门。这三件东西是他身上携带之物,现场拣到的,望林先生代收过了,顺便问一句:钟先生平昔出门时可携带大笔钱银?”
林嗣昌答道:“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铺中事务,故不必携带许多的钱银,他外出时至多带三、五两银子——这足够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见这堆遗物里并无银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跷。”
“钟先生昨夜几时出门的?”
“老爷,昨天晚膳后,他说他心中不舒,想去河边走走。这时乌云密布,天隐隐作雨,我劝他别去,可他不听……”
“钟先生晚膳后常去河边独个散步?”
“是的,老爷。钟先生脾性孤癖,言语不多。两年前,钟太太亡故后,他便时常去那河边盘缠,有时还带去钓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兴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劲。”
“林先生可有宝眷在此居住?”狄公转了话题。
“回老爷,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娶亲。只因钟先生百事不问,我整日忙着铺子里外事务,分不开身来,故此中馈长虚。”
狄公点头,又问:“钟先生昨夜出去时,说过几时回来没有。”
“老爷,钟先生早有约在先,但凡他出去,从不说准几时回来。我们不便多问,亦不必等候,有时他带了钓具去,租了一条小船会在河上度过一宵。”
“你可听说了钟先生昨夜租的是一个渔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听说。北门外那条河上渔夫好十几个。都是些只认银子的红眼苍蝇。那王三郎我也认得,很是条心狠手辣的汉子。倘若昨夜钟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当。”
狄公一惊:“这话如何说?”
“小人也有钓鱼之癖,只是空闲无多,故殊少去北门外坐钧。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条船,他剖鱼时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样,看了令人胆寒。……噢,这当然也只是一时疑心而已,并无实据,怎可平白诬人。对,老爷这里送来的两柄管钥甚是重要,一柄是开启钟先生书斋的,另一柄是开启他的银柜的。”
狄公将两柄管钥纳入衣袖,说道:“钟先生系谋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遗物暂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烦林先生引我去钟先生书斋,我要验对质铺一应商务账册、票据、契书及存柜钱银数额。”
“遵老爷命,钟先生书斋在楼上,老爷随我来。”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楼梯,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刻花房门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钥打开了门锁。
“林先生费心了,少刻我下楼来找你。”
林嗣昌会意,欠身施礼,道了声“老爷自稳便”便旋踵下楼去等候。
狄公走进书斋,随手反锁了房门。书斋虽小,却窗明几净,陈设虽古旧,却甚有气派。尤其是粉壁上挂着的两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书斋一层富丽的色调。沿窗一架书橱,书橱上供着一细颈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书斋边的那口坚固的银柜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间豪华不足,雅致有余的书斋的主人如何会与沼泽地里那座半坍的谯楼缠结瓜葛。
他摇了摇头,站起掏出管钥打开了那银柜的厚铁门。银柜内果然都是账册、票据、契书、信札——大都是与质库业务有关连的。信札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寄来的,禀报他们在京师的日常起居、经纪事务。也有几封是蓬莱一家行院里的乐妓写给他的,内容照例是欢爱后的想眷、倾倒、邀约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内。狄公将这些东西按原秩序一一放进柜内,又拉开银柜内最下一层的小抽屉,见翠绿丝绒衬垫上一大红信封,信封内装着钟慕期亲笔撰立的遗嘱:他的全部地产、房产、家财归京师的两个儿子,唯这爿“质库”馈赠林嗣昌。
狄公关合了银柜,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开了那大书橱的橱门,橱内齐齐正正放着一函函青紫封皮的书籍。狄公顺手一翻却是一部旧刻《玉台新咏》,每一页上几乎都密麻麻用朱笔加附了训诂注释。再翻看其他的书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诗赋集子,最上边一格还有《尔雅》和《说文》。狄公乃明白钟慕期原是一个十分好学之人,只因从小经商,读书颇觉艰难,又不甘恬颜求教于人,只得暗自借助辞书,苦苦攻读,以期奠下个文学诗赋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向往田园风色,故常去沼泽河边垂钓盘恒,又爱采撷野攻瑰。对,他还养着那一笼小雀儿哩。
狄公坐回到那张乌木靠椅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扇着,心里苦苦思索钟慕期为人隐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楼下客堂里那一笼雀儿,略一迟疑,将手中折扇放在书桌上,站起开门出了书斋。
狄公下楼来,转回进客堂。林嗣昌早在那里等候,侍童又献上一杯清茶。狄公望着八仙桌上那鸟笼呆呆出神。
“林先生,这笼里的小雀儿因何垂下翅翼,伸长了颈项?噢,该给它们喝水了,那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凑过眼来一看,点头称是,正待吩咐侍童打开鸟笼换水。狄公忽叫道:“瞧我多么疏忽,竟将自己一柄扇忘记在楼上书斋里了,还烦林先生代下官去取来。”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过走廊,上了楼梯。狄公对侍童道:“林掌柜看来不喜欢这雀儿,故不甚挂心,水瓶空了都没想到换,倘是钟掌柜见了岂不心疼?”
恃童小声道:“可不是。昨夜钟掌柜和二掌柜还为这鸟儿争吵了一番哩!”
“你可听得他们争的什么活题?”狄公赶紧问。
“什么莺儿、雀儿的,八成是二掌柜抱怨那笼雀儿太费人事。”
“你没听见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嗓子很粗,训斥二掌柜休管问他的事。”
狄公又问:“他们可认了真?”
“晚膳后小人见钟掌柜满面怒气,出了大门。”
走廊里响起了林嗣昌的脚步声,侍童缩下了后半截话,恭敬侍立一旁。
林嗣昌笑吟吟将折扇递给狄公。狄公和颜悦色道:“一个时辰后你须去衙门注册。——钟先生既然亡故,这‘钟记质库’的业主便要改换成你的姓氏,因为你是这铺子的二掌柜。并尽早移办商号过户一应登记备注手续。”
林嗣昌淡淡一笑:“多谢狄老爷关照,只是钟先生死得太惨,还望衙门早勘破此案,捉拿到凶犯,祭奠钟先生亡灵。”
狄公回到县衙,命一名衙役将坐骑并一串铜钱的租金送去铁匠铺,便自去衙舍后院沐浴。
淋浴罢,精神一爽。弹冠振衣,穿戴完毕,先去邸舍与狄夫人叙了几句家常,便匆匆告辞,一径去内衙书斋找洪参军。
洪参军早在内衙书斋等候,一面批阅日常公文。他抬头见狄公进来书斋,便迎上道:“老爷去了半日,大太都着急了。北门的守卫将一个人犯并一具死尸送来衙里,我都妥善处置了,只不知这案子如今如何判断?”
狄公道:“洪亮,这案子并不简单,也许是赖了一个侥幸的机缘,我窥见到了其中一层委曲。我对此案的裁处已腹中有了草稿。此刻,便可将那人犯王三郎带来书斋讯问。”
王三郎被带进了内衙书斋。他阴沉着脸,两目怒张,仇视着狄公。衙役令他跪下,便手执皮鞭站定他背后监伺。
狄公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衙役但恐王三郎恣蛮冲撞,虽放心不下,也只得从命。
“王三郎,你在河边打了几年鱼了?”狄公口气温和,仿佛闲聊家常。
“我懂事时起便在这河里打鱼了。”王三郎警惕地望着狄公。
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那条河及那片沼泽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地方,那里的水流、云彩、雾蔼、石头都奇形怪状,与其它地方大不一样。我还听人说河里有河神,认识天上的雨师……”
王三郎惊愕:“老爷也知道这情景?”
“不,我只是听人说起。你在河边长大,应知道每逢风雨交加、霹雳雷电的夜晚,那里经常发生什么样的怪事。”
王三郎忘了顾忌,说道:“河神从水里来,雨师从天上来。但雨师……”他的脸上闪过一阵痉挛般的痛楚。脸色更阴沉了,两眼又闪出了骇人的凶光。
狄公突然道:“王三郎,究竟是谁杀的钟先生?”
王三郎脸色陡变:“我早已说过不是我杀的。”
“不错,杀死钟先生的不是你,我是问谁杀的,为什么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他被杀后又去他胸前腹下狠戳七八刀,却是为何?”
王三郎仰起了头,叫道:“只恨我没亲手宰了这条老狗!倘是他活着时见我,倒真做了我刀下之鬼。”
“放肆!”狄公厉声喝道:“刀刺一具死尸借以消恨泄忿,只是懦夫的行止。我并不想多加追究。此刻我只问你,你与黄莺儿私下往来有多少时间了?”
王三郎的脸上顿时泛出红晕,目光柔软了不少:“一年多了。老爷,黄莺小姐是个好姑娘,虽是哑,却不聋,通晓人事,玲珑可爱。外边人只道她呆痴,不知她还识得二三千字哩,而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篓。”
狄公点点头,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王三郎。你将这银子拿去吧,去买一条新船,娶黄莺儿为妻。以后就在这河里打鱼为生,夫妻间和睦相爱,不许反目。你这暴性子也该改改了。不过,此刻还得委屈你再蹲几个时辰大牢。”
狄公拍手,衙役急忙进来书斋——他一直在书斋外监伺,这里王三郎一有不轨,他便冲进来接应。
狄公命衙役将王三郎押回大牢监护,然后去外厅值房将林嗣昌带来书斋——狄公估计他此刻已来了衙门。
窗外浙浙沥沥又下起雨来,衙院花园内仍笼罩着一重令人心灰意懒的黄雾。花木都没精打采,低垂着头,似乎也因这阴霉天气感到窒息。
狄公自语道:“王三郎果然笃信河神、雨师之类的鬼话,他对雨师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的痛楚不是很发人深思么?”
他慢慢端起茶盅,呷了几口,顿觉茶味精香,爽人心脾。
“洪亮,你去将本县有关祭祀、巫觋、河神、山鬼的各种记载都找来,这对我们勘破案子很有帮助。许多歹人正是利用百姓的愚昧无知来犯科作奸的。”
衙役引林嗣昌进来内衙书斋。
狄公道:“林先生来得正好。原本我想钟慕期既然亡故,而你又是铺子的二掌柜,这钟记质库理应转到你的名下。不料钟先生早就立了遗嘱,存放县衙有司。适才洪参军整理钟先生案卷存档时才发现。他要将铺子的存银抽出五百两来给一个女子。”
林嗣昌不听则罢,一听怒从心起:“钟慕期要将五百两银子送给那哑巴小淫妇?”
“林先生休要张皇,昨夜钟先生出门前便正是与你当面说了此事。他说他要从铺子存银里提一笔钱给住在北门外谯楼里的黄莺小姐,就是你说的那哑巴姑娘。你们于是发生了争吵,这一点你家中的侍童可以作证。他亲耳听见你们俩争吵的话题。”
林嗣昌道:“我并不想否认争吵之事,我哪里可能说服得动他?他气势汹汹,一反常态,不许我管他的闲事。我其实是为他好哩,谁都知道那哑巴小淫妇与王三郎打得火热,他这么冒冒失失闯入其中,后果不难揣想。钟先生不听我的忠告、怒气冲冲出了门。他去了那谯楼。王三郎岂肯与他干休?如今果然被王三郎所害,不正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么?悔当初没能拖留住他。即便是跟随他去那谯楼亦好,临急也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至于坏了性命。”
“林先生这话说错了,昨夜,你正是尾随着他去了那谯楼。”狄公的声音变了调。
“不,不,北门外军营驻戍,官道上一向有士兵巡逻,戍楼上又有宵岗监视,过去不得。”
狄公冷冷地说:“你说过你们俩都去过那一带钓鱼,地形焉能不熟。河边正有一条小径,穿过沼泽地边上的芦苇丛可径到那座谯楼。昨夜,大雨滂沦,巡丁及戍岗只顾及官道,那条小径他们并不留意。钟先生以往大雨之夜都扮做‘雨师’去与黄莺小姐厮会。黄莺儿天真纯朴,不辨真伪,又笃信河神、雨师之说,故乐意献身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