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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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噢,我来给大家分开!”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倚阑探过身子,拿起刀叉,亲自来切割烤鹅。
倚阑沉浸在节日的兴奋之中。自从她记事起,年年都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一年一年伴随着她长大,在她心目中,这是最重要的节日,最快乐的时光,当又一个圣诞到来之际,过节的欢愉把她心中的阴影冲淡了。1898年就要过去,即将跨入十八岁的少女恰恰在人生关头经历了难以承受的打击,使她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但是。悲惨的童年已不可追寻,她已经在这座翰园生活了十四年,和dad朝夕相处了十四年,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已经无法割断自己的历中,如果她改换了自己的面目,离开了这里的一切,将向何处去!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痛定思痛之后,她默默地咽下泪水,又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不忍心伤害情同骨肉的dad,无沦如何也要陪伴他终老,让这位老人在人生暮年不至于失去希望;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慈父般的宽叔,一位兄长般的易先生。为她分担忧愁、抵御孤独,不幸的倚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感到遗憾的是,在这阖家团聚的平安夜,宽叔碍于主仆身分之别而不能和她共进晚餐,因为dad并不知道那个保守了十四年的秘密已经揭穿,所以在他的面前还要继续保守。为此,她已经事先向宽叔赠送了圣诞礼物,还有阿惠的一份,这样一她才能心安。
“请吧,dad;请吧,易先生,”倚阑把烤鹅切割完毕,说,“让我们来分享节日的美味!”
“好的!”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取过一块烤鹅,尝了一下,赞不绝口,“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易君恕叉起一块烤鹅,想起邓伯雄来,便如骨鲠在喉,难以下咽,便又放了下来。
“请啊,易先生!”意兴正浓的林若翰说,“中国文人不是历来对鹅情有独钟嘛,李太白诗曰:”山阴道士若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易君恕苦笑了笑,心里说:中国文人爱鹅,是爱那活泼泼的生命,而不是品评鹅肉的美味,这位“汉学家”在餐桌上引用羲之爱鹅的典故,真可谓“烹鹤焚琴”,煞了风景!
说话间,阿惠把“圣诞布丁”端上来了。这是一种远比平常市丁内容丰富的布丁,原料除了面粉和鸡蛋,还有许多种干果仁,以及干柠檬皮、糖和香料,制作极其费功夫,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烘烤成形,最后浇上黄油和糖汁,还把白兰地点燃了浇在上面。当阿惠端着它上桌的时候,那一团蓝荧荧的火苗把圣诞餐的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
“噢,圣诞布丁来了!”倚阑快活地叫道,等待火焰熄灭之后,一边动手去切,一边对易君恕说,“易先生,快许个愿吧,圣诞布丁会满足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易君恕摇了摇头,“我已经是个穷途末路的人,没有什么人能够满足我的愿望了!”
“不,易先生,”倚阑却神秘地说,“圣诞布丁里面藏着一些小礼物,看你吃到了什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在圣诞布丁里藏礼物是英格兰的古老风俗,通常这件事是由家庭主妇去做的,一边搅和面粉和其他原料,一边默默地祷告着,祝愿每个家庭成员都如愿以偿。而林若翰的夫人早已过世,这件事就由“办馆”的厨子去做了,他在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订货人事先并不知晓,只待分享布丁时再凭运气揭开谜底……
“哎呀!”倚阑话音未落,林若翰已经惊讶地叫了起来:“我……我吃到了一枚银币!”
“哈哈!”倚阑开心地大笑,“这是发财的兆头,dad要发财了,祝贺你!”
“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商人,怎么会发财呢?”林若翰耸耸肩说,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喜气洋洋的,毕竟这是一个吉兆啊!古往今来,升官和发财总是密切相关的,明年他将荣任太平绅士,离发财还会远吗?
“噢!”突然倚阑也是一声惊叫,抬手捂着脸腮,含糊不清地说,“我的牙……我的牙好痛啊!”
“你吃到了什么?”林若翰好奇地看着女儿,那神态像天真的顽童,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对方的秘密,“快吐出来,看看你交了什么好运?”
倚阑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到唇边,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出那个差点硌掉她的牙齿的小东西,啊,原来是一只闪闪发光的戒指!
“你要结婚了,”林若翰笑道,“祝贺你,我的孩子!”
倚阑羞红了脸,手里捏着那只戒指,心里怦怦地跳。预言一位少女将要结婚,这是最稳妥的预言,很少有落空的可能,因为“女大当婚”是全世界人类普遍遵守的规律,例外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当一位少女听到这个预言之时,仍然难以避免激动和羞涩。上帝啊!倚阑想,如果是在上个月,她得到这个信息,也许会使她误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嫁给迟孟桓,如果真地走上那条路,她将铸成大错!而现在,迟孟桓那个恶少已经在她心里彻底抹去,命运却对她作出了这样的启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在新的一年,她将真地拥有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归宿!
父女两人如此认真地对待这等儿戏,使易君恕感到好笑,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易先生,你呢?”倚阑红着脸催促他,“试一试,看看自己的命运!”
“不必试了,”易君恕喟然叹息,“‘心似伤弓寒雁,身如喘月吴牛’,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还需要别人指点吗?”
“不,”倚阑却说,“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是结局呀!来,试试看,祝你好运!”
易君恕拗她不过,只好取了一块布丁,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盘里。倚阑迫不及待地伸过刀叉去,帮他切开来,仔细地寻找里面的礼物,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已经有失大家闺秀的稳重了。权且由着她去做一番游戏吧,易君恕无可奈何地想。
“噢,找到了!”倚阑大惊小怪地喊起来,用叉子从布丁中挑出一个小小的礼物,而当她定睛看时,却是一枚妇女做针线活所用的顶针,“啊!”她惊呆了。
“这表示什么?”易君恕莫名其妙地间。
“易先生,真不幸,”倚阑眼神愣愣地说,“顶针表示你要独身生活……”
“啊,真是一语中的!”易君恕凄然一笑,“‘独在异乡为异客’,正应了这一个‘独’字,这把戏倒也灵验啊!”
“不,‘独身生活’不是这个意思,”倚阑迟疑地说,“而是说……”
“倚阑!不必解释了吧?”林若翰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有些不安。他担心女儿再说下去会有失少女的矜持,也有损节日的欢乐,便端起杯中的“潘趣”说,“易先生,人的命运掌握在主的手里,凡人是难以参透的,我的朋友,不要孤独,不要悲伤,‘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祝你好运!”
“天下谁人不识君!”易君恕心想,我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只是因为上了官府缉拿逃犯的告示,才“名”满天下,实在可叹。他默然举杯,与林若翰的酒杯撞出一声脆响,然后一饮而尽,真正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了。
圣诞餐正进行到中途,外面传来一阵欢快、喧闹的声音。这是邻居们来给他们“布佳音”了,基督教徒在每年的平安夜都要这样互致节日的祝贺,那情景有如中国人过春节的“拜年”。听得阿宽在院子里招呼客人,林若翰和倚阑连忙放下餐巾、刀叉,一起迎了出去。
邻居们已经来到门前,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小伙子们的脖子上挂着六弦琴,一路唱着歌,涌向了牧师的家。见了面,大家互相祝贺“圣诞快乐”,林若翰把他们请进客厅,倚阑弹起钢琴,和他们一起唱起歌来: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郊野,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救王今夜降生!
救主今夜降生!
……
颂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欢声笑语充盈了翰园。英国人喜欢幽静,平时邻居们虽鸡犬相闻却很少往来,只有在年头岁尾的这几天才例外地“破戒”,突然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男女老幼,载歌载舞,如醉如痴,在基督诞生的平安夜,好像人人都成了孩童。
节日的欢乐使倚阑陶醉了,经历了前不久的那一番情感折磨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快乐。当客厅里的热烈喜庆达到高潮,连年届花甲的林若翰也和年轻人一起跳起舞来,舞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女儿倚阑。倚阑把钢琴让给别人弹了,她来陪爸爸跳舞。在这狂欢的圣诞之夜,老牧师与爱女翩翩起舞,如沐春风。自从上帝赐给他这个美丽的女儿,已经十四年了,他把对亡妻的思念埋藏在心底,放弃了再结良缘的念头,除了侍奉主耶稣,几乎把全副心血都倾注于女儿,含辛茹苦。十四年如一日,现在倚阑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白发苍苍的老牧师和苍苔斑驳的翰园似乎也随之焕发了青春。噢,刚才女儿在圣诞布丁里得到的那枚戒指是个好兆头,如果在即将到来的1899年,当老爸爸荣任太平绅士之际,女儿的婚姻大事也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那该多好,翰园就是“双喜临门”了!
“倚阑,”老牧师一边迈着缓缓的舞步,一边笑盈盈地问怀抱中的爱女,“你的那个同学皮特,怎么不到我们家来‘布佳音’?我倒是想见见那个小伙子!”
“哦……”倚阑从父亲的眼神里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自已经常说起的老同学皮特终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该怎么回答他呢?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说,“Dad,皮特恐怕不会来的……”
“为什么?”林若翰不解地问道,“是嫌我们的翰园配不上他们的山顶别墅吗?不,我记得你说过,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艺术家和牧师都崇尚真、善、美,应该是谈得来的!”
“也许吧?”倚阑支支吾吾地说,父亲出乎意外地问起皮特,使她心慌意乱,舞步错过了节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你踩了我的脚!”林若翰哈哈大笑,“孩子,爸爸让你害羞了!好吧,不说了,不说了,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再带他来见我吧!”
钢琴的乐曲停了,弹琴的小伙子喊道:“林牧师,请我们喝一杯吧!”
“好啊,”林若翰兴冲冲地说,“阿惠,快拿酒来,让客人们喝个痛快!”
倚阑乘机松开了父亲的手,她回过头来,却突然发现,这里早已不见易先生的身影,咦,易先生呢?他到哪里去了?
一片阴云罩在倚阑的脸上。她悄然离开了欢乐的人群,急切地踏上楼梯。
她上了楼,来到易君恕的房间外面,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请进,”里面传来易君恕的声音,“门没有锁。”
倚阑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看见,易君恕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景色犹如一幅图画,上弦月下,节日的香港之夜,华灯万盏,流光溢彩。欢快的乐曲在空气中飘荡,悠扬的歌声阵阵传来:
荣耀天军展翅飞腾,邀游大地看世人;当年欢唱创造权能,今天报告主降生。
……
“易先生!”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倚阑小姐……”易君恕向她回过头来。
“易先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你怎么躲开大家,一个人孤独地待在这里?圣诞节一年才有一次,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你为什么这么忧郁啊?一点笑容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易君恕说,“这不是我们的节日!”
倚阑也沉默了,刹那间,窗外狂欢的世界退得很远很远,把她和易先生一起留在这孤独之中……
她缓缓地迈动脚步,向他身边走去。
走过写字台前,她看见桌面上放着一页信笺,上面写着一首新填的词,墨迹还没有干透:忆秦娥戊戌冬夜香港抒怀,兼寄伯雄
涛声咽,登楼又见伤心月。
伤心月,故国山水,异邦城阙。
零丁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
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倚阑手捧词笺,默默地看了两遍。初学汉语的倚阑,解读能力有限,以往学过的每一首诗词,易先生都要为她逐字逐句地详加讲解,而这首出自易先生之手的新作,写眼前景,道心中事,无须解释,她已经读懂了,从中读出了一副苍凉悲壮的赤子情怀,一颗沉甸甸的中国心。
第十一章 圣土遗民
欧人居住区的圣诞狂欢一直持续到“第十二夜”,才算意闹兴散,此时已不知不觉跨过了公元1899年元旦。
随之,光绪二十四年进入腊月,春节一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