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日记-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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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直到今天七时。
　　　　跃进饭十二两一盆，赵刚还给了我不少。发烧消化本会不好，结果是影响十分良好。
今晨，稀饭吃七勺，大便极端良好。
　　　　肿了七十余人
　　　　我这是发烧。刘复生诊断是把脉，不量体温，他量不得。我，昨天与上次一样，一
开始他也是不量体温，我要求了才量。把脉时，他说没有什么，感冒。加以我的脉搏本
来低，有什么呢？
　　　　但劳动队的肿病病员，一下子在一个月中，从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夏天来时，
肿病是极个别的，不过李国庆之类真有心脏肾脏病的而已。九十月间，七组：岳正中、
李学海。刘代勤全肿了，人数增到四十余人。而今，一个月，一下加了三十余人。六组，
除一二人外，全部肿了。
　　　　今晨刘复生跟病员在谈肿病病因。他说传染，但是县里没有肯定，不敢说。
　　　　其实，谁都知道是休息与营养问题。荒年，农村人吃草根树皮，全身浮肿，所在都
有。而今，过度劳动加甚，没有瓜果吃了，没有月饼吃了，没有酒了，没有糊涂了，那
能不肿？
　　　　民间肿得更厉害。民工，一眼望去，浮肿的很多。二三年后来统计人口，就会知道
大跃进实行Ｍａｌｔｈｕｓ（马尔萨斯）主义，所得效果，究竟如何。
　　　　跃进灶
　　　　跃进灶，就是用蒸饭代替煮饭，这在节约粮食消耗方面是有用的。因为容器直接是
食器，流失减少，与火面接触损失的部分也就减少了。
　　　　杨柔远不懂得兢兢业业的处理新事物，第一次用跃进灶按通常程序，结果吃了大亏。
实际上，烟筒还必须改装一次，使火力集中于第一锅，才算解决了问题。
　　　　吃饭制度的三变
　　　　吃饭制度，如是已经三变。
　　　　第一种制度，打在饭桶里，大家在桶里装碗。那好紧张，真是抢饭那。我吃干饭也
不免少嚼急咽，还不免“干活一个不如一个，吃饭一个比一个厉害”的批评。那是何祥
福的话。
　　　　看来第一种制度，在去年还行得通。粮食多，吃不饱可到工地食堂与小贩那里买鸡
蛋、包子、干饭、馍馍之类吃，有人卖，也有钱买。
　　　　今夏，瓜果多时，也还勉可维持，紧张程度不免愈来愈甚。
　　　　第二种，那是十·一前夕实行的，各人一盆，实行分饭。紧张程度减轻了，可是分
饭时还不免紧张得很。
　　　　第三种，连分饭都不要了，定量下盆，各人直接从蒸笼里端。
　　　　贫乏出办法，那倒是真的。
　　　　可是以后再没有剩饭了，早起烧锅，喝碗米汤也办不到了。
　　　　上午十时半
　　　　国际形势
　　　　１９５６——１９５８，有Ｓｕｅｚ（苏伊士）、黎巴嫩与其他各种类型的殖民地
斗争，当时的殖民地斗争，矛盾还针对西方，还调剂了一个匈牙利事变的暴烈空气。
　　　　１９５９，情况变了。阿联反苏，中印边界纠纷，矛盾针对中国，苏联改弦易辙，
力谋与西方和解，中国仍旧维持斯大林时代的世界政策。如今Indonesia（印度尼西亚）
又变了，排华亲美了。中国对苏加诺期望最大，印度尼西亚共产党力量最大，可是也变
了，原因何在呢？
　　　　原因不外是西方国家经济上力谋克服生产过剩危机，用第四点计划来当做解决这个
问题的主要武器，军援与政策要求降低，帝国主义的面貌在变化，非复列宁所分析的情
形。其次是，仿照中国与苏联三十年代的办法来建设自己的国家，代价实在很高，争取
外援，实在需要。尼赫鲁如果要照中国办法建设经济，不得不实行一套严峻的内政政策，
而以国家作为一个抽象的实体与全体农民相对立，这是他的哲学所决不允许的，那么他
就不得不力求输入资金，以期输入建设器材与粮食，这样一个现实问题对苏加同样是重
要的。
　　　　中国的大跃进，其实是在匈牙利事变以后，再一次告诉落后国家，建设工业的Ｓｔ
ａｌｉｎｉｓｍ（斯大林主义）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它起了一个反面教员的作用。如果
说，三十年代人们对苏联是讴歌的，那是因为１９２９的大恐慌，１９３４以后的法西
斯主义盛行，相形之下，苏联的办法是英勇的自我牺牲行为。如今，中国的办法是内政
严峻，而外交上又咄咄逼人，加以事情发生于波匈事变以后，它实实在在在新独立的国
家不复起什么吸引力的作用，相反，倒变成了反面教员了。
　　　　【……50—60年代为中国辩护，比30年代为苏联辩护要困难多了。】国际形势对国
内形势的影响国内形势是，清了党，意见一致，指挥统一，上下贯彻愈迅速，舆论愈一
致，行动愈迅速，但是假话愈多，集中营愈多。这种局面，愈是苦战的时间延长，愈是
要逐步推进。１９５９夏天，才提倡一次讲实话，讲实话的人又是如是之少，已形成一
个小小马鞍形，由此可见，事情是愈益向极端化方面发展。
　　　　但是朋友愈来愈少了。万隆会议后的有利形势日益消失，二个最大的邻国，India；　
Indonesia（印度、印度尼西亚）相继反目，苏联，又是右倾机会主义的来源。

　　　　国际形势要反过来影响国内形势吗？要影响的。
　　　　但王明这个人是不能起什么作用了的，历史太臭。要起作用，应该是别人。
　　　　但愿１９６０年有一个丰年，那样，也许毛先生自己也会变一变。
　　　　由此想想，水利养猪二件事，是期望大丰疏瓣与改变极端，改弦易辙的最后一着？
但这二件事，收效肯定不能在一年内实现。
　　　　谁知道事情如何变化？
　　　　和解是不可免的
　　　　一年也好，二年也好，国际的与国内的和解是不可免的。
　　　　西欧党如今是陶里亚蒂路线了。全世界的资本主义国家到底从Ｋｅｙｎｅｎｓ（凯
恩斯）主义获得了不少东西，期望资本主义被国内工人暴力推翻是不可能的，亚洲非洲
与拉丁美洲都在走改良了的资本主义道路——和解的道路。
　　　　中国也不能不在内部求和解。
　　　　世界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是２０—２１Ｔｏｇｌｉａｔｔｉｓｍｄ（陶里亚蒂主义）
的路线。
　　　　下午七时半
　　　　埋葬死人
　　　　昨晚，附近路倒尸二起，一起由综合队埋了，一起由何祥福徐云周老邓三人负责埋
了。死者“罗店”人，工地民工，才来未上工，身上有人民币四元余。
　　　　黄渤家中死人
　　　　八组黄渤家中，老婆，父亲，哥哥，二个小孩，在一个半月中相继死亡。这个家庭
也特别大，未死人前连黄渤本人共十五人，小孩七人。十五人中死五个，则死比例也不
算小了。
　　　　一家连死几人之例
　　　　一家连死几人之例，已听到的有：
　　　　柳学冠，母亲和弟弟
　　　　张保修，哥哥和嫂子
　　　　黄渤，则上举五人即是
　　　　肿病是思想问题
　　　　今晚站队，黄大讲肿病是思想问题。他说，若一发肿病即怕死，精神垮了，再治也
治不好。他要五个肿得厉害的人下来不上工，他说不准在家偷偷扒扒的，其中即有柳学
冠一人。
　　　　柳学冠的棉袄
　　　　队部做了一件好事，给了柳学冠一件棉袄，这实在是应该的。柳在１９５８搞滚珠
轴承，挣了一千二百元的公共积累。这个强劳力，每月工资无论如何在１１元（４类）
一１７元（一类）之上。
　　　　所以劳动队还是天堂，公社的人，就得不到这样的照顾了。
　　　　刘复生的肿病药
　　　　刘复生搞了一种肿病药，是黑色丸子，每天服鸡蛋大的一颗。询其成份，有枣泥，
面粉，蜂蜜，与若干种中药云。这是疗饥丸，但也正是治肿丸也。
　　　　地头谈肿病
　　　　今天，杨小华、赵淑仁等地头谈肿玻大家数了一下，六　月我们才来时，肿病初蔓
延，以后好了些，好的时候大体在七八月至国庆前后，那时正是我所计算的瓜果与月饼
齐来的时候，而那时的小马鞍形，也使劳动强度较为减轻。
　　　　十一以后，摘帽子的刺激，反右倾鼓干劲的号召，大家狠干了一阵。工地拉车四十
五次，建猪场以来，担砖诚如沈所说“担浪”了。而食物的额外供给，几乎全部断绝。
呜呼，其不肿也几希。
　　　　地头浮肿，大家绝口不谈休息与营养，其实心照不宣，大家知道是休息与营养问题。
　　　　若要我开药方，事极简单。每天十八两半之外，饭盆里每盆装上胡萝卜半斤，每天
一斤半，则浮肿病可治愈大半。但胡萝卜如是吃法，十五天即尽，以后且将无鲜菜可吃，
所以又行不通。
　　　　今冬明春
　　　　不日数九寒天将至，水利与养猪还要狠抓。数九天气将根本没有菜吃，一斤粮食维
持强劳动与抵御寒冷是不行的，死人还要增加。
　　　　现在问题已不在死人不死人，而在死些什么人。黄渤说，父亲死了，死了没啥。孩
子，死了也没啥。哥哥死了，是糟糕事，诚哉斯言。农村中死掉一些孩子与老人，达到
了Ｍａｌｔｈｕｓｉｓｍ（马尔萨斯主义）的目的。若死强劳动力过多，则是大大的纸
漏了。
　　　　越春，菜苦与腊菜花菜，三月大收，情况要转好一些。但到麦收前，还有一道空白，
春荒可怕，商城４２万人口，麦收前能保存３５万已是大好事情了。
　　　　再衰三竭与局势转变
　　　　一鼓作气，５８年我见之矣。年初大辩论，春夏大治水，夏季庆丰收，秋季则钢铁
与人民公社齐来。
　　　　再而衰，１９５９我见之矣。意图调整而骑虎难下，旱灾说成丰收，水利与猪场齐
举，惜严冬未届，路旁已见冻死之骨。
　　　　【赫鲁晓夫说，中国的国庆盛典是盛大的，则大会堂、北京饭店朱门之内，当不免
朱门酒肉臭也。】吴芝圃要在二年苦战基础上再苦战三年。是再衰三竭之后尚有四五次
鼓，殊不知四鼓五鼓，曹刿又如何论战耳。
　　　　记我的服装
　　　　半年来服装外形变化不大，夏季曾穿过短裤，在地头劳动一二天，那是秋老虎时期。
把一条长裤改成短裤，穿了短时期。冬季，现在穿大衣，——棉猴下地，不穿大衣，还

是那一身棉衣而已。

　　　　背带已革掉，现在已习惯勒紧腰带干活，韩振小的忠告已试行了。
　　　　冬季，胶靴内套毛袜，极其有用。晴天则蓝球鞋是有用的。

　　　　变化是在满身是粪。手套上沾上大粪，裤脚上大衣下摆沾上了粪，根本不问。初浇
粪是要用肥皂洗手，现在也根本问了。
　　　　手的变化
　　　　手的变化最大。现在已不再起泡，但这双手已完全不适宜于抚摸我的妻子跟孩子了。
起茧春裂，右手大指食指中指尤甚，手指甲都变了形了。
　　　　吃饭
　　　　吃饭，用盆分饭，端起大盆，开始颇不习惯，还要从盆装碗，现在端起那个洋瓷小
盆都不习惯，就是大盆合适了。返家时，盆已不能带去。吃小碗不知如何能行。看来一
个汤盆：合适的。
　　　　无论如何，回家后一个星期内要用各种办法猎取食物。学院有“薪”可取３５０，
用５０元吃十天大概总是够吃的吧。
　　　　我不至成为饿殍
　　　　离商城有期，我不至成为饿殍。别人也许有同样想法。
　　　　呜呼，个人主义！
　　　　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八时
　　　　改善生活
　　　　今天见余本江担回牛骨头一架，昨天厨房做豆腐，今晚做馍，要改善生活了。
　　　　刘复生说，牛骨头是熊县长批的。他又说沈场长和杨荫堂二人前天到市场转了一圈，
一无所获，结果熊批准后才得到了牛骨头。
　　　　刘复生又说，城里有人说，“肿的人多，改善生活，不就好了啦”，可见病因是大
家都知道的。
　　　　刘复生又说，城里有人说，去年劳动队还有些干部味道，今年跟民工简直一样了。
这其实是改造的主要成绩，彻底工农化，本是改造的要求。再说，没有假日，没有自由
支配的休息时间，吃饭干活睡觉，怎能不变得和工农一样。
　　　　雪中劳动
　　　　农村不习惯在雪中劳动，今日大雪，大坝八九时上工，下午三时放工。我们上午八
时起担砖，返来约为下午四时。全日主要担砖。
　　　　再发烧
　　　　今日复发烧，体温３７．５度腋表，晚上站岗与评比都免了，现在去睡觉。读完了
一天的报纸。
　　　　彭铁所传播的
　　　　彭铁传播了一个说法，他一家数口，都是肿病，短时期内死完了。
　　　　熊县长可以批牛骨头给劳动队，对此，他是束手无策的了。
　　　　昨晚的会议
　　　　昨晚又有一会，内容是说，城内各机关都为超额完成１９５９年计划拼命，劳动队
近来劳动情绪不高。
　　　　阴天，是一个原因，主要是肿的恐怖。
　　　　会议是反右倾鼓干劲。今上午担砖指标是五次，结果减为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