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日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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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沈、黄说时，挨上去，请求指示，态度诚恳。凭此一点，就足够把你赵淑仁甩开
了，其实，队部鉴定，正如权少珍所说，早已写好，与总结又有什么关系呢？
　　　　进城以后，还要继续闹玻其实也确实不好。晚上睡下去，胸口痛未已。身上乌糟糟
的，急待整理一番，在这里却什么也不想干。
　　　　该理发，洗澡，洗衣服、鞋子，晒被子，整理报纸。明后天参观，真不想去，准备
专办这些事。
　　　　参观有什么用？真正地了解情况，该听四面八方的反映，例如极少珍说，他出差时，
住在一家人家，听晚上大哭小叫的喊叫饥饿等等。
　　　　拒绝支援
　　　　至今还有人要求我的支援。权ＸＸ要借五元，彭ＸＸ要我的鱼肝油，一概拒绝。
　　　　从彭ＸＸ在讨论会上所说的话来看，这半年他已经屈服了，他的哥哥对他是有影响
的。他追求的是摘帽子，不复想回马来亚了。
　　　　权ＸＸ是大少爷，拼命搞吃的，你吃你的，我可没钱借给你吃。
　　　　所有这些人的品位，都低于何祥福和徐云周。何志在飞翔，徐忠于他自己的政治见
解。这些人，都不过是图谋一技之长，维持安适的个人生活而已。昨天下午与何祥福还
谈了一下这些问题，并相约一定通讯。
　　　　下午四时
　　　　与徐云周谈话
　　　　下午，尤文瑞来要植物病虫害讲义，找老徐自己来龋在此以前，坐在大棚里看报，
跑到苗圃的里屋子里也谈了一回。
　　　　老徐着急的是总结如何写法，其实这个人只是还没有学会如何撒谎而已。我说了三
言两语，他认为可以解决问题了，无非是学会说谎这一句话而已。
　　　　徐说，他准备到城市去，做码头工人也可，我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要如此，坚持留在
农村。
　　　　我跟他说，历史要重写的。谎话连篇，哀鸿遍野，这一段历史如何能不写？
　　　　二十八日上午十时一刻
　　　　劳动队的最后一夜
　　　　入晚，因喝了几口酒，昏昏沉沉的。刘世明突然叫唤我，说我是上班，他是下班，
还要站岗。
　　　　人们都去上工了，我跑到八组去睡。人们将要回来了，我跑到外厨房烤火，这就是
最后一次的站岗。
　　　　柴火堆已经没有了，人们只能偷萝卜种。劳动队对劳力使一用反正是不计成本的。
　　　　晨四时，便急，又到外厨房烤火，这样结束了劳动队的最后一夜。
　　　　元旦前的劳动
　　　　昨天本来好容易买到一些白酒，准备晚上在上棚喝酒的。商议好了请黄队长也来。
傍晚，在澡堂等吃饭时，突然杨永华来说晚上上工，喝不成了，酒也给了我。
　　　　晚饭后集合，沈讲话。他说库部长对猪场进度很满意，要求年底前四天内完成。他
说，他准备每日公布每人的劳动情况。他说，过年，商业局不供应，他准备自己抓生活，
至少搞到一百斤酒，大家喝一瓶。这回他说的全是鼓励的话。
　　　　他说，思想总结不做了，过年再说。劳动队本来是纯粹的劳动，何必过问思想？
　　　　今日上午
　　　　今天早饭也是单打，谢德征给我分量足抵1又１/２的一盆，吃早饭吃饱了，还是空
前的一次。
　　　　早饭后赵淑仁又来问我交不交，又问是否跟沈说好了。这个坏姑娘，真正岂有此理！
　　　　整理行李至九时毕，送那半份酒与一个菜撬子到下棚，写了一条子留给杨。
　　　　见何祥福，又说了几句。工作已分配，工资２０．３元，伙食１２元，比劳动队
（１７—７＝１０）少了（２０．３－１２＝８）二元。问明地址，准备通讯。
　　　　与徐云周又谈了几句，嘱他千万不要存心做那些做不到的事，比如到城市做码头工
人之类。今后以极大的耐心，等候局势转变，这是必须做到的。
　　　　现在坐在老机器房南墙外、吃跃进饭时放桶的木板上。太阳极好，真正是可亲的冬
日。

　　　　别了，劳动队这个Ｃｏｎｃｅｎｔｒａｔｉｏｎｃａｍｐ（集中营）。
　　　　二十九日上午八时城内澡堂离开劳动队
　　　　午饭
　　　　午饭还是单打，说是最后一餐了。我在里厨房拿起一个大盆，老姜给的菜不少，杨
静超给打饭，存心想多打一些，他说菜在下面，怎么办？意思是再打就不好看了。我说
够了够了，其实觉得对劳动队多吃多占，实在不好意思。饭是拿到澡堂吃的，烧了一碗
红茶。
　　　　打行李与搬行李
　　　　行李，十时一刻前就打完了，不幸事后发现少打了一条毯子，也好，今天去拿，还
可以在那里混一顿午饭吃。
　　　　报纸、胶靴和暖水瓶，存在储藏室，准备再走一次去担，整起来的行李一个人挑得
了，“菜园顾”的扁担架好待命。
　　　　徐云周把竹箔和模子挑走了，杨学廉来打饭时要他把痰盂和罐子拿走了。
　　　　沈场长指示
　　　　午饭后，坐在杨文华一起，还是缝纫室的南墙外，交换几句分别的话，赵淑仁来叫
向沈去道别。
　　　　等彭楚南不来，五个人先去，沈场长老实不客气地指示了。其内容是接上头接不上
头，我对你们的教育如何如何等等。所说的话只有一点是有内容的，就是要从大处看党
的成绩。这意思就是，说谎，饥饿，死亡都是小事，你们回去说话小心。
　　　　这个王八蛋居然自称我对你们指示。假如有那么一天，让我来审判你！
　　　　接上头接不上头
　　　　权这几天在洗澡堂内在蔡璋处说了好几次所谓接上头接不上头的问题。蔡璋说了一
些事情，使我恍然大悟他之所以接上头之故。原来他经常买东西给沈的孩子吃，而且这
一次临走之时，还跟蔡璋商量，买些什么送沈呢。从此以后，我对此人鄙夷到骨头里，
再也不理他了。
　　　　要蔡璋卖大衣手表
　　　　另一件事是蔡机关补助要劳动队证明，沈说他有呢大衣，手表，为何不卖。为公家
节款，还有理由，可是他同时要刘应中找蔡，２０元买呢子大衣。又找另一人，８０元
买他的手表。
　　　　蔡璋有呢子大衣和手表，别的人有筋肉与骨骼，各尽所能，各贡所献，沈眼中的右
派，就是如此而已。
　　　　行李一架子车运，崔方督送
　　　　行李是三辆架子车送的，崔方负责督送，同走的还有五六人，何祥福也在内，行李
都装上车了，另一人的行李，专人挑走的。
　　　　架子车送了行李还去拉车。同是右派，开始分为高低了。
　　　　送别
　　　　送别的人很多，杨文华有依依之情，赵刚特别真挚，徐云周避嫌不来。
　　　　就这样，离开了劳动队。
　　　　开始过自由人的生活
　　　　到底算是释放了
　　　　还是住在县委招待所，各归各队，赵淑仁的权威开始解除。
　　　　赵家骅他们未到，农场欢宴。我跟赵作了最后一次请示报告，上街转转，走了。
　　　　现在想到哪里到哪里，开始觉得还不习惯呢。每晚上，土壤队那一伙喝的喝，睡的
睡，我七时睡下，完全合法。我今天不到长竹园很容易的通过，这才真正觉得是释放了。
　　　　吃饭，粮票，想吃东西与犯罪心理
　　　　在蔡璋处闲聊，还以为县里对我们吃饭会特别照顾，结果是不如劳动队。每天十七
两粮食，基本无菜，只有咸菜。饭也是蒸的跃进饭。昨晚今晨，都是半斤的干饭，是一
天中最丰富的一次。其他早饭三两，午饭六两。
　　　　粮票赵淑仁只取了二天加一顿的，她给了我三斤。
　　　　蔡璋说，只要有粮食，可以到他那里搞东西吃。他买了五斤面，可以做油馍云云。
　　　　于是我要找粮票。土壤队的人，从农场把一月分的粮票全取来了，今晨他们去长竹
园，我大声征求粮票时，陈定一就给了三斤。这下行了，这二天是完全自由了，可以搞
点东西吃了。
　　　　可是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若在劳动队，这不是彻头彻尾的犯罪吗？
　　　　长竹园的二天
　　　　人们都到长竹园了，只剩下我在这里，我是真正的自由人。
　　　　昨天买了二双线袜，脚下整齐起来了。今晨到澡堂洗澡换衣，短裤里尽是屎，晚间
起床便急所致，早已知道，未换，今天也换下来了。停会去理发。
　　　　下午要洗衣，晒被，中午到劳动队去取毯子，并混一顿不要粮票的饱饭吃。邮局也
要去一下。
　　　　这些事，今天一天可以办完，明天做什么呢？是颇费踌躇的。
　　　　队的计划
　　　　估计大队计划，元旦或二日前，不准备办正经事。２９、３０二天参观，３１过年
联欢，元旦放假，可是我却过不了这么多的休息天。
　　　　２９—３０二天弄几顿饱饭吃，３１、二日不会饿肚子，填了这么几天，不干活，
２４—１共九天，几近一旬之后，生活应可趋于正常了。
　　　　写那个总结，只要苗头看准是不困难的。有一个良好的写作条件，写起来是容易的。
现住地点这个条件是有的。那一排南房与墙角交界之处，中午十分暖和，昨天就在那里
看报。

　　　　那么其他时间干什么呢？开始整理这２００天的日记，倒是一项重要工作，或者，

拔长耳朵听各方面的意见也好。
　　　　睡觉

　　　　睡觉，九人一屋，统铺。但究竟是床，不是竹箔子。房子阴湿，究竟不是新泥的墙。
是房子，不是棚，比八组那儿干燥，暖和，强多了。
　　　　而且，床头还可放烟，洋人，手绢，不愁会掉下地去。盖的棉大衣，不愁两袖、二
襟垂到湿地上弄湿。总而言之，这已是天堂了。
　　　　洗脸，洗脚，抹油与早上喝开水
　　　　晚上打到开水，早上温水洗脸，今天明明想洗澡的，但洗完脸还对上开水多洗了一
次脚。
　　　　到澡堂洗澡之后，开始用李宝仁给的凡士林大量抹手。龟裂冻疮，能在回京以前消
失无余，这是最所希望的。
　　　　下午二时，城关镇医院劳动队的最后一瞥相约今下午的宴会从澡堂出来到蔡璋那里，
相约今晚的宴会，留了二元和一斤粮票。然后理发，理发完了到劳动队。
　　　　到劳动队是为了取毛毯，出乎意外的肥皂盒子也找到了，厨房的人捡还送队部的。
在那里找杨柔远吃客饭，这里的午饭丰盛，半斤粮票二毛钱，别处是吃不到的。
　　　　但谢德征和老姜打饭打菜都一般化，已无惜别之意，这是最后一次了，下回不再来
了。
　　　　劳动队的伙食
　　　　劳动队的伙食是好的，他们今年的阳历年，丰盛胜于城内机关。因为自己种麦，自
己种菜，而如今是自给的世界，不是商品生产的世界。
　　　　城内，特权分子是生活得好的。食品加工厂厂长将供给蔡璋点心，我今天准备弄五
斤胡萝卜回去。交换一下，维持到元月四五日的伙食能吃饱就好了。
　　　　城内机关伙食是不好的。如今压缩得厉害了。
　　　　买胡萝卜
　　　　向杨永华买胡萝卜，三毛钱买了五六斤。杨永华与杨学廉二人亲挖，杨永华登账，
杨学廉证明。
　　　　从账本上看，杨柔远买了萝卜，每斤一角。张宝修买了，杨永华买了。我的账登记
的是三斤，也是每斤一角。
　　　　不到市场上，根本不知道那是咋回事了。
　　　　用一块包裹的布衬里，用遗忘的毛毯包起胡萝卜，这就最后离开了劳动队。
　　　　下午七时，县招待所大休息的最后一天
　　　　吃饱了
　　　　在蔡璋那里吃饭，他给弄了二个烤馍，大约半斤米的糯米饭。烤馍无糖，只有一些
盐。糯米饭里放下了五六个胡萝卜他给打了五角钱红酒，买了医院的一分菜——青菜，
粉丝，很少一点豆腐，从二点半吃起，吃到三点半吃完，吃饱了。
　　　　半醉与睡觉
　　　　五角钱的红酒也给人以睡意。毕后匆匆回招待所，就睡着了，一直到七点半以后，
半醒半寐，简直不想动，懒得像一头冬眠的熊。
　　　　梦中干活
　　　　这大休息是自由的，合法的。连日来都是如此，但连日来都不断在梦中被催醒干活，
总有一大段任务尚未完成。这半天假寐亦复相同。
　　　　不能再休息了
　　　　然而我自己警觉，不能再休息了。自２４日以来，大休息已六天。六天中所动脑筋，
无非是吃。目前吃的问题应告解决。明天吃招待所饭，随意吃多少，吃饱不成问题。粮
票超不超管他娘。蔡璋今天跟我吃东西界限分明，胡萝卜储藏在他那元旦以后若有需要，
可到他那里去吃半天餐，吃饭恐慌应已过去——不，应说，吃饭已不成问题，吃好的是
明显的在商城没有希望的了，放下这个包袱吧。
　　　　应该干活了。不是撇菜浇粪，而是写作。首先把必须敷衍门面的总结写起来，然后
整理劳动队记录的大纲。
　　　　明天一天，那个总结应能写成。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六时
　　　　劳动队劳动日数统计
　　　　六月十二日到劳动队，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去，实际时间１９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