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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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有人在唱顺口溜:“火车一拉鼻儿,粥棚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头儿、老太太给粥皮儿,搽胭脂抹粉的给二盆儿。”看来,打粥的计划怕是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有天包家的司机董贵突然来了。叶莲子忙着端凳子、生炉子,说:“这么冷的天还劳您来看我,真过意不去……等我给您烧口热水喝。”
看看这个家徒四壁、没了男人可靠,无比荒凉的家,连撮“高末儿”怕也不会有了,难怪她不说沏茶,只说给他烧口热水喝。怕她难堪,董贵只好找句废句来说:“顾太太,您还好吧?”。
叶莲子说:“谢谢您了,我们娘儿俩还挺好。”声音清清平平,眼里却是群山层叠。跟着两只手划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边拥挤不堪,其实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了的家当。
叶莲子是一一二师最贤惠的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好强地撑着,不求人也不诉苦,就连对他也不,他和顾秋水不是哥们儿吗?
董贵说:“顾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顾连长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难得过不去,他们总该有个照应。我家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后北平就没有一一二师的人了。顾连长走的时候也托付过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到天津去……总比您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贵,说:“真不知怎么谢您。”
董贵就把叶莲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带到天津去了。
叶莲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国地那个院子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和董贵家门对门。每天…开门就能看见董家的人,心里塌实了许多,钱虽然还是没有,可不那么害怕了。
吴为一开始记事就记住了天津河南这个贫民窟,那低洼、潮湿而窄长的院子,与董贵家面对面的那间房子,还有炸蚂蚱的香味。半个多世纪后吴为还能画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顾秋水说:“一点儿不差。包师长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让进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国地,一个叫西洼或是东洼的院子里。院子低洼,很窄,我到那里找过人,所以有印象。”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记住他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混沌如吴为者却记住了,且记住了一个个要点。如果分析那些要点,就会发现与吴为本人关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么人,在她那里为叶莲子设置了一个笔记本。自那时起,叶莲子的每一笔苦难,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让吴为永生不得安宁,好像不是顾秋水或这个世界欠了叶莲子什么,而是她欠了叶莲子什么。
4
有董贵一家的照应,叶莲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个难处。
因为和老董家门对门地住着,董家嫂子随时可以过来串串。
她最怕吃饭的时候让董嫂撞见。“吃了吗?吃的什么?”董嫂常常关心地问。
于是每到吃饭时就插上门,以防董嫂看见她顿顿空口喝棒子面粥,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
董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样喜好美食,不是烙饼熬小鱼就是红烧肉,或是包饺子……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渐渐地,董嫂还是看出了破绽,有时蒸了白面、玉米面的两面馒头,就让孩子送过来两个。叶莲子总是推说不要,董家人也不说什么,放下馒头就走。
董家人走后,叶莲子就把馒头举在吴为鼻尖前,让她吸吸馒头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几口,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只有十个月的吴为就知道抱住馒头往叶莲子嘴里送,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妈,妈——”
叶莲子一把搂住吴为,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将一串串无声的眼泪擦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是家里久已没有吃过的美味?怎么就知道让妈妈先吃?
直到弥留之际,叶莲子还认为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是婚后头两年与顾秋水一起度过的日子。其实在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是吴为。
再看到董家吃饭,叶莲子门一锁就躲了出去。
她抱着吴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过一条条小街,遛过一个个门脸,窥测着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妇出来在货郎担子上买了针头线脑。
那一前一后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亲戚的小两口。谁家的狗?也不看着,踩着她的脚后跟凶叫,吓得吴为哇哇哭;有个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赶吧?家里的人等他吃饭呢,爹妈、老婆孩子什么的;都走过一程了,叶莲子又回过头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进了哪门哪户……
过来一个货挑,她有心给吴为买个梨、买个水萝卜或别什么,自打吴为长牙会吃东西以来,什么也没给她买过,——想想就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又硬着心肠走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地界那么多货挑,过去一个又来一个,好像她非得给吴为买点什么不可了。
叶莲子叫住一个货挑,那是个能说会道、走街串巷、遍数社会筋脉的小老头儿,一眼就打量出叶莲子的里里外外。
“买点儿什么给孩子,您哪?”
叶莲子含蓄地笑笑,她能买什么给吴为呢?
看看货挑这头的点心,太贵了;又转过头去看那头的鲜货,太贵了。样样都那么贵,不论买点什么,都赶上买棵白菜了。
小老头儿说:“来点儿饼干吧,这么大孩子正是长牙的时候,吃饼干最合适了。再不就买个水萝卜,您娘儿俩吃。刚长牙的孩子啃啃萝卜也好……”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买不买呢,不值得这么费劲地招揽。
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知该买点什么,越不知该买点什么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头儿不再多说。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却落到比他还不如的寒碜。货挑上的东西本就不值几个钱,她还这么不能决断。
谁说无言的等待不是一种压迫?叶莲子非得买点什么不可了,看准最便宜的棒糖说:“就买块棒棒糖吧。”
小老头儿收了她的钱,却从货挑里拿了两块棒棒糖给她。她说:“不,我买一块。”小老头儿说:“那块算我送给孩子的。”
叶莲子红了脸,小老头儿这是周济她哪!
平白无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舍?若回说不要又驳了人家的面子,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给小老头儿一个大于儿,说声“谢谢您的好意!”抱着吴为赶紧走了。
吴为用两只手抱着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叶莲子嘴里送一口。叶莲子不嘬,她就拧来拧去地叫道:“妈妈——”现在,只剩下这十个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过来照料自己、体贴启己了。叶莲子拧不过吴为,只好嘬一口。她和吴为就这样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抱着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后再抹一下眼泪,算计着董家吃完饭才往家走。日子越过越艰难了,转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吴为又出了麻疹,叶莲子没有经验,还以为她患了感冒。
董嫂过来一看,说:“哎呀,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连眼睛里都是疹子了,赶快给她捂上,不能受风,受了风就不好办了。”
叶莲子懂得太晚了,吴为可能还是受了风,发着烫人的高烧却不哭不闹。吴为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么时候都安静。过不了几年,人们更会在另一场大难中,见识五岁左右的吴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
叶莲子只好变卖结婚时顾秋水送给她的那只手表,不到绝路的时候,她是不会卖这只表的。
到了当铺才知道,那只表不过是个样子货。样子货是给人看的,真到卖钱的时候却值不了多少钱。十足的顾秋水作风。拿着那点钱,她才能带着吴为求医。
听说法租界有个好大夫,叶莲子终于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风,用小被子裹着吴为,从河南中国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车,也得节省每一个大子儿,谁知道给吴为看病需要多少钱?
开始没觉得吴为有多沉,只顾急着往前赶。越走越沉:原来裹得紧紧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绊了她的脚,差点让她摔一跤。她惊出一身冷汗,——可别再摔了孩子!
到了这种时候,就看出从小没吃过一碗干饭,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面粥的厉害了。
越到后来她越得时时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紧吴为身上的小被,用牙齿叼着被子的一头,两手匆忙地裹紧被子的另一头,还暗暗提醒着自己:“可别受风,可别受风!”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呢?实在抱不动也走不动了,真是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地往前挪啊。将近三十岁的叶莲子,即便有病也没有看过医生,以为只要钱花了,又有法国租界的大夫诊治,吃了法国租界大夫的药,吴为很快就会好起来。可吴为就是高烧不退,呼哧呼哧喘息着,隔着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个抽搐。叶莲子把手伸进被窝摸一摸再摸一摸,吴为身上的肉是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连裆都瘦抽抽了,连最不容易见瘦的屁股都瘦没了,连眼睛都不睁了。只有鼻子两翼,展飞似的一L一鼓、一L一鼓,十分卖力。
看着吴为扇动不已的鼻翼,生过四个孩子,也照料过四个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说:“可不得了啦,这是‘扇脉’呢。不行了,这孩子不行啦!”
叶莲子那原本秀美的脸,立刻被老天爷这一拳头砸变了形。她向董嫂转过脸去,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是董嫂和董贵都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着实让董贵心酸,就说:“别着急,我知道近前有个老中医,听说很灵。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算是吴为孽缘未尽,吃了老中医的药,慢慢缓过来了。
后来吴为常想,当时叶莲子干吗非要拉着她,不让她走呢?要是让她走了,不但她好了,叶莲子也好了。吴为这一病之后,叶莲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不再躲在屋子里,时不时就抱着吴为到董家串串。把吴为往董家炕上一放,吴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来爬去,自己跟自己玩,从来没有尿过董家的炕。
那时的吴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后的事。
叶莲子不声不响地等着,看准董嫂不再忙活的时候才开口说道:“您说,我们南南他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董嫂知道什么,又能回答一个什么?也不懂得去包家问问,一问也许就能问出所以然。
叶莲子也不一定期待一个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独自心焦。说罢又有点后悔,这不是腻烦他人吗?便做出一个笑脸,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净拿这些事难为您。”
为了表明不会再腻烦董嫂,她摇着怀里的吴为唱道:“云儿飘,星儿耀耀。海,早息了风潮……。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可是唱着唱着,又哭了。
董嫂嘴里虽然劝慰叶莲子“人活一世哪有不着急的”,晚上却对董贵说:“放在谁身上谁不急呢?没钱过日子呀,就是省着花也不行啊!你没看见吗,她连窝头都吃不上?我看她们娘儿俩是没法儿过了。”
董贵说:“是啊,她还以为打仗是一两天的事,只要挺过这一阵子,顾连长说话就能回来呢。”
董嫂说:“包师长把人家男人带走了,包家问也不问他家里的,顾太太是老实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这样下去哪儿是头?你得和他们老爷子说说,不能眼瞅着她们娘儿俩饿死吧?”
董贵就去见包老太爷。说:“顾连长跟着包师长走了,他的家眷没钱过日子呀,您老看怎么办呢?”包老太爷在东北军里是出名的仗义之人,很痛快地答应着:“当然应该管,等我进去对大奶奶说一声。”吃斋念佛的大奶奶回说:“一一二师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过来吗?”
包老太爷从大奶奶房里一出来,口气就变了。
董贵想,这就不对了,一一二师的人都有官有职,人家找包家干什么?顾秋水不同,是包师长把他带离了军队,说秘书不是秘书,说听差不是听差,前前后后三年多,现在又把他带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能不管呢?
一看没了希望,董贵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贵从小跟着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来比去,还是觉着…二太太对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师长面前说了算的人。包老太爷为几个儿子各盖了一所宅第,儿子们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独正小院,各个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爷的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