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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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六根不净的凡身肉胎,都具有可能成为叛徒的因子,只要从他的欲念人手,诱之以利、晓之以害,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挺得过去。
好比革命英雄胡秉宸,虐杀他的生命或他的女人,恐怕都是找错了穴位。他不是李琳!
来信危机还没过去,回信也还没有寄出,吴为又登上门来。一旦危及到自己的前程,胡秉宸对吴为那点好感立刻云消雾散。也就在那一瞬决定,非给她些厉害不可。吴为一进门,白帆起身就往客厅外走。
胡秉宸一把拉住白帆的胳膊,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并且靠得极紧。
同居几十年,除了在床上,床下他们从来没有贴得这样紧。“好,吴为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本来就想找你谈谈……”胡秉宸一脸严肃。一看眼前的局面,迟钝如吴为者也立刻明白了胡秉宸想干什么,还要什么明确的答案!又怎能当面受辱?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可是胡秉宸一个跨步抢到门前,拦住了吴为的去路,不行,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尤其当着白帆,他得表个态,让吴为和白帆都彻底死心。
胡秉宸着力靠着门板,吴为用力拉着门柄,含糊地说:“请……不要……请……”
在这不短的相持中,胡秉宸忽然瞥见吴为眼里的泪光,心一软,吴为夺门而去。
又是雪片大如席!
但这雪片不是那雪片。哪里还有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那是早春的雪片,雪片边落边融,将头发湿贴在了额上,凉丝丝地爽……
这雪片落在脸上却像火星于那样灼人。
往右走,右面是一片火海;往左走,左面是一片火海,像是重又遭遇童年在柳州的那场火灾。她的棉大衣、棉袄、内衣、内裤,全烧着了……直烧到皮肤,只剩下一副骨头,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说…件衣服,连一层遮挡的皮也没有给她留下。腿也软弱得不能行走,只好靠在胡家门外一棵树上,像胡秉宸当年靠在她车间外的一棵树上。街上的树…棵接一棵,为什么偏偏找了距胡家最近的一棵?吴为是要直面这个羞耻,与自己而不是与胡秉宸结算一笔账。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胡秉宸却对吴为说:“那天晚上我撵了你好久,因为放心不下你啊……”他不明白为什么吴为听了之后,不但不感动反倒奇怪地看着他。因为吴为靠着他家门外那棵树站了很久,最有资格知道此话的真假。
多久了?
只见家家窗口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了。
她总得回家。一进家门,禅月一看她的脸,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妈——妈——”
她说了什么吗?没有。她哭了吗?没有。进家门之前,她早就停止了抽泣,恢复了常态。
禅月的胳膊很细,可是很有力,就在那一刻,吴为觉得自己和禅月换了位置。她把投有皮的脸贴在禅月热烘烘的小脸上,就像痛哭之后敷上的一条热毛巾,烫伤之后涂上的一层獾子油。
于是把脸深深埋进禅月的肩窝,眼泪这时才痛快流下。
“噢,妈——妈——”禅月用小手拍着她的背,可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很快吴为就接到了胡秉宸夫妇联手写的那封信——吴为同志:我们(我和老胡)认真并关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为年长的共产党人,我们愿以坦率的态度指出,这种感情不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热切希望你正视现实。
白帆吴为同志:
你自己塑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里面出不来了。这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游戏,不是无产阶级思想,你甚至没有想到这是多么危险。我要给你泼出一大盆冷水,就近来谈一次,不要再写信了。
胡秉宸附笔信纸上方还有胡秉宸一个左右逢源的眉批:
正面教育,又有节制,给她自己下台阶,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真是万无一失!
即便吴为上吊抹脖子,那也是白帆捅的娄子,与他是无关的啊。
从这封信来看,受害者白帆,要比始作俑者胡秉宸还温婉许多,宽厚许多。相比之下,胡秉宸不但手下无情个片甲不留,更是诿过于人了。
8
有一年时间,吴为睁眼闭眼都是这封信,老也弄不明白,在干校的那个胡秉宸和写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个人。
除了女儿和母亲,一切都恍恍惚惚,连自己也恍惚地活着。
等到从这封信的打击中回过气来,忽然就明白非得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从千万只脚下挣扎出来不可。忽然就明白禅月和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图从她那声名狼藉的阴影下挣脱出来。她是太对不起禅月和母亲了。可是要依靠没依靠,要资本没资本,要关系没关系……从这个社会底层爬出去的必备条件一样没有,真是赤手空拳啊。凭这赤手空拳,与踩在身上的千万只脚搏斗一番,谈何容易?
很长时间里,吴为都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可是一想起胡秉宸夫妇那封信,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人们的嘴脸,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母亲这辈子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无辜的母亲和女儿因她的过错,不得不承受的凌辱,不行也得行……
禅月自小就不得不独来独往,虽然后来爱上了这种生存状态,当初可是不得已用来保持尊严的下下策。几乎与大院里的孩子没有交往,也许只有蚂蚁是禅月的玩伴。…她常常蹲在院子一角,半天、半天看着那些蚂蚁打仗、搬家、工作……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无缘无故的一只脚,就会残暴地将禅月为蚂蚁垒筑的城堡踏平、踢散,那些脚有些比禅月的大,有些比禅月的还小。
对这些欺凌,禅月往往采取隐忍的态度,不言不语,一走了之,也从不对吴为诉说这些苦情,好像深知吴为尴尬、狼狈的处境,不愿使吴为难堪之上再加难堪。其时掸月年龄很小,怎么就懂得吴为的难处?不像后来与吴为无所不谈,成为对吴为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朋友。
只有一次,禅月被大院里的孩子挤在墙角,羞辱、逼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她急了眼,掴了一个男孩?记耳光,才能夺路而逃。这无异于贱奴造反,围剿禅月的孩子全体撵到吴为家,气势汹汹地命令她严惩禅月。那时,不要说成年人,连大院里的孩子都可以对吴为吆五喝六。
吴为呢,不要说是对大人,就是对大院里的孩子也是畏首畏尾,更不要说在他们声势滔滔的责怪下为女儿讨个青红皂白,理论对错。作为禅月的母亲,禅月此时惟一的依靠,吴为本该把禅月搂在怀里,英勇地为禅月抵挡这本是由她而生的摧残、污辱,可她不但不安慰禅月,不为禅月主持公道,反倒当着那些欺凌禅月的孩子,违心地敷衍着:“好,回头我一定打她。”以为这不过是敷衍,却不为禅月设想,这种敷衍对禅月的伤害有多大。
她怕,怕那些孩子也像他们的爹娘那样,不留情面,当场骂出让她难堪的话。
她既然干了那“伤风败俗”的事,却没有勇气承担世俗的侮辱,反倒把女儿禅月推到前面,为她抵挡可能射来的乱箭。
无论被欺负过多少次,无论被欺负到什么地步也不曾落泪的禅月,此时,眼泪却奔涌而出。吴为从不敢忘记这件事。多年后,吴为还一再向禅月提起,禅月却说不记得了。
真的忘了吗,禅月?
这份深爱,吴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放下。
问题是禅月对她的这份深爱,仅仅是永志不忘就回报得了的吗?
那些欺凌对禅月造成的伤害,吴为无法估量,幸亏禅月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最终稳住了大局。是叶莲子代替懦弱的吴为,承担起家庭卫士的职责。每当掸月被欺负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总是叶莲子勇敢地站出去据理力争,拦住领头欺负禅月的孩子,说:“你还是学校里的优秀少先队员哪,在家却是这个表现!你再欺负人,我就到学校找你们的老师去!”
在叶家,叶莲子和禅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给她们带来耻辱的吴为却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无畏,对有些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而对另一些人却要经过艰苦的磨炼才能获得。
吴为最终获得了这种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践踏在叶莲子和掸月血肉制成的心上的那些脚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样的污言秽语,抽在叶莲子和禅月那自尊自爱的脸上的鞭痕?更多的时候,是叶莲子带着禅月整天整天躲进附近一处公园,免得禅月在大院里受欺负。
为此,。叶莲子坚决不让禅月和大院里的孩子就读同一所小学。她担心大院里的孩子把从爹.妈那里得到的吴为的“丑闻”扩散到学校,那样,禅月就再也没有一处可以舒展那颗小心儿的角落了,所以毅然决然地把掸月送到了郊区的一所小学。通向那所小学的道路非常荒凉,路面也很窄,只能通过一辆卡车,那些卡车像是没上笼头的牲口,无拘无束,对一年级小学生禅月来说,真是危机四伏。一早一晚,无论冬夏,叶莲子那老迈的身影,紧贴着路旁的树干,蹒跚在那条枯藤老树昏鸦的路上,接送着、守护着她的小孙女。熟读“三李”诗词歌赋的叶莲子,走在这条路上,不会不想点什么。比如树干下,那窄小得仅供一人行走的安全地界,给予叶莲子的慷慨难道不比世人多得多?
那时,吴为一见下雨下雪就为路滑而发愁。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不经意间,叶莲子就改变了她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在一个什么场合,叶莲子突然觉得脚下一绊,低头一看,脚尖上套了一块牌子不错的手表,当即交到附近派出所,然后就回家了。几天后,派出所向居委会反映了这件事,大院里的人才知道,原来她们那个家还有拾金不昧的品德。
如果说叶莲子是叶家改变社会地位的第一位战斗英雄,禅月就是第二位。
她不但读书非常争气,学习成绩年年第一,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以吴为那样一个母亲和非“红五类”出身,居然靠自己优秀的品德和别人无法超越的学习成绩,被一所著名的重点学校录取,并屡屡在那个家学渊源、高校子弟如林的地区,于各科门类竞赛中获得第一;后来更是考得美国著名大学的奖学金,且深得教授们的赏识。他们写信给吴为,盛赞禅月的仁爱、聪慧、能干和努力……上帝其实待吴为不薄,不但给了她一位好母亲,又给了她一个好女儿。
可吴为怎能就此把顶粱柱的职责,永远地放在这样一副老肩和这样一副小肩上!
她难道不该励精图治,为改变她们的境遇而豁出命吗?
可是路在哪儿?
分明记得那是…今中午,也分明记得没有午睡,所以一定不是梦。
一张纸和一支笔飘然落在吴为的面前,有人对她说:写吧,这就是你的出路。
急急去分辨那声音,反倒听不清楚了,连那张纸和那支笔也不见了。
那一刻,吴为觉得重又置身于她的塬上。
那如生身父母一样的塬!
从未嫌弃过她的塬!
她的塬,再度以一尘不染的纯净包裹着她、护卫着她,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惊吓,消散得无踪无影。星光和月亮也不敢造次、不敢随意照耀的塬,挟带着分不出天地的一脉沉黑重又向她靠拢。她顺着嵌钉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塬上,如逗号、句号、顿号、惊叹号、破折号的灯火,九曲十八弯地重又开始对塬的阅读。那如无伴奏合唱的尾声,凝重而迟缓地游移在塬上的夜气,一如她少年时的沉郁,不但将熬过一天安危终于安息下来的苍生,也把受尽磨难的她浸漫在它的温厚之中。
四十岁的她一如十岁的她,不明不白地对着她的塬叹出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又似乎仰面朝天躺在黄土高原上,风吹三山,白云苍狗。
翻过身去,重新细数周遭的塬那裸露无尽的断层,似乎明白了塬的不曾叙述,只待有心的阅读。它无从装饰,无从营造,无垠无际,比史前更久远的苍凉及摄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只留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缘来解读。能否得到这个机缘,只能看她的造化。唉,再次明白何为永不可知,又因这永不可知生出永不可即,因这永不可即而生无望。在无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钝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悯再次向她袭来。
有什么能把一脉荒原的哀伤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