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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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一家人家,本是从祖父以来,一向是种田的。直传到这一代,是兄弟两个,曾经在小学校里读过几年书,父母现都亡故了。这兄弟俩在这村里,要算个特色的人,大家很恭维地各送他们一个雅绰,大的叫“大痴”,二的叫“狂二”。只为他们性情虽完全相反,却各有各的特性。哥哥是很聪明,可惜聪明过了界,一言一动,不免有些疯癫了。不过不是直率的疯癫,是带些乖觉的疯癫。他自己常说:“我的脑子里是全空虚的,只等着人家的好主意,就抓来发狂似地干。”兄弟是很愚笨,然而愚笨透了顶,一言一动,倒变成了骄矜了。不过不是豪迈的骄矜,是一种褊急的骄矜。他自己也常说:“我的眼光是一直线,只看前面的,两旁和后方,都悍然不屑一顾了。”他们兄弟俩,各依着天赋的特性,各自向极端方面去发展,然却有一点是完全一致,就为他们是海边人,在惊涛骇浪里生长的,都是胆大而不怕死。就是讲到兄弟俩的嗜好,也不一样。前一个是好酒,倒是醉乡里的优秀分子;后一个是好赌,成了赌经上的忠实宗徒。你想他们各具天才,各怀野心,几亩祖传下来的薄田,那个放在眼里?自然地荒废了。他们既不种田,自然就性之所近,各寻职业。大的先做村里酒吧间跳舞厅里的狂舞配角,后来到京城帝国大戏院里充了一名狂剧俳优。小的先在邻村赌场上做帮闲,不久,他哥哥把他荐到京城里一家轮盘赌场上做个管事。说了半天,这兄弟俩究是谁呢?原来哥哥叫做小山清之介,弟弟叫做小山六之介,是日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人氏。他们俩虽然在东京都觅得了些小事,然比到在大岛村出发的时候,大家满怀着希望,气概却不同了。自从第一步踏上了社会的战线,只觉得面前跌脚绊手的布满了敌军,第二步再也跨不出。每月赚到的工资,连喝酒和赌钱的欲望都不能满足,不觉彼此全有些垂头丧气的失望了。况且清之介近来又受了性欲上重大的打击,他独身住在戏院的宿舍里。有一回,在大醉后失了本性的时候,糊糊涂涂和一个宿舍里的下女花子有了染。那花子是个粗蠢的女子,而且有遗传的恶疾,清之介并不是不知道,但花子自己说已经医好了。清之介等到酒醒,已是悔之无及。不久,传染病的症象渐渐地显现,也渐渐地增剧。清之介着急,瞒了人请医生去诊治几次,化去不少的冤钱,只是终于无效。他生活上本觉着困难,如今又添了病痛,不免怨着天道的不公,更把花子的乘机诱惑,恨得牙痒痒的。偏偏不知趣的花子,还要来和他歪缠,益发挑起他的怒火。每回不是一飞脚,便是一巴掌,弄得花子也莫名其妙。有一夜,在三更人静时,他在床上呻吟着病苦的刺激,辗转睡不稳,忽然恶狠狠起了一念,想道:“我原是清洁的身体,为什么沾染了污瘢?舒泰的精神,为什么纠缠了痛苦?现在人家还不知道,一知道了,不但要被人讥笑,还要受人憎厌。现在我还没有爱恋,若真有了爱恋,不但没人肯爱我,连我也不忍爱人家,叫人受骗。这么说,我一生的荣誉幸福,都被花子一手断送了。在花子呢,不过图逞淫荡的肉欲,冀希无餍的金钱,害到我如此。我一世聪明,倒钻了蠢奴的圈套;全部人格,却受了贱婢的蹂躏。想起来,好不恨呀!花子简直是我唯一歉龊鹤樱 你目闪母绺缜逯?
六之介看完了信,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哥哥总算有了下落;急的是做敌国的侦探,又是盗窃险要的地图,何等危险的事,一定凶多吉少。自肚里想:人家叫哥哥“大痴”,这些行径,只怕有些痴。好好生活不要过,为了一个下女要自杀;自杀不成功,又千方百计去找死法;既去找死,那么死是你自愿的,人家杀你,正如了你的愿,该感谢,为什么要报仇?强逼着替你报仇,益发可笑!难道报仇是件好玩的事吗?况且花子的同时失踪,更是奇事。哥哥是恨花子的,决不会带了走;花子不是跟哥哥,又到哪里去呢?这真是个打不破的哑谜!忽然又想到天彛侵髡欧鲋歉锩钠嫒耍上С倮匆徊剑挥屑都对跹桓鋈宋铮幌糜性偌幕崦挥校咳羧淮蛱玫剿淖≈罚欢ㄒバ恍凰A樾睦锫移甙嗽愕叵肓艘徽螅降滓裁挥欣沓龈鐾沸骼矗坏冒研攀掌穑怨俗匀バ奈缇酢4哟诵乜谧芊路鹧棺乓豢榇笫Σ豢矗笔绷粜目纯幢ㄖ剑蛱蛱泄南ⅲ创永疵挥泄厣嫠绺绲氖隆V挥姓绞さ慕荼ǎ榕诩鄞矗换逗舻纳耍缯侨盟苹鹕奖岩话悖焊悸÷〉卣鸲恕2欢嗍保煜盏穆盟扯脊テ屏耍a艘舱剂炝耍豕阂灰鬯餍园阎泄暮>蓟倜鹆恕=景脸尚缘牧椋耸彼男睦砩弦晕哟丝梢钥谕滩澈#盘呱裰荩蠛突暌创嫔衩麟辛耍绺绲男悦脖徽馊ㄍ腔ぃ鑫薹涟:鋈惶拦隼吹魍#推瓶诖舐睢:罄慈照芫俗⒄倭焦梗姆咂制搅艘坏恪2幌氩痪茫照钩腥狭送悴娜ù笫梗卑阉萌銮希欠商欤杖赵诩依镒当谂募傅芈钫斓啊
正骂得高兴时,房门呀的开了,女房东拿了张卡片道:“前天送信来的那怪人要见先生。”六之介知道是天彛λ怠扒搿薄V患桓鑫按笄傻娜耍吟钻牛抗獾缟粒罘⒗妫ū墙C迹泶┖头魅髀渎涞乜缌私矗愕溃骸扒叭彰辉导妫裉煊置懊晾创蚰愕慕痢!绷橐槐谡泻糇兀槐诘溃骸霸缦氲礁幌壬诺母咭澹嘣诓恢≈罚沟⑽罅恕=裉旆疵赏鞴耍植牙ⅲ只断病!碧鞆|龙伯道:“我向不会说客气话,没事也不会来找先生。先生晓得令兄的消息吗?”六之介道:“从先生带信后,直到如今,没接过哥哥只字。”天彛胰坏溃骸霸趺茨苄醋郑苛钚衷绫磺骞悴绷耍 绷橥皇苷饩浠暗拿突鳎绷⒘似鹄吹溃骸罢饣翱烧妫俊碧鞆|龙伯道:“令兄虽被杀,却替国家立了大功。”六之介被天性所激,眼眶里的泪,似泉一般直流,哽噎道:“杀了,怎么还立功呢?”天彛ǖ溃骸跋壬倚荼撸饧抡两窕故孛孛埽胰慈馈N野颜馐碌母紫赶父嫠吣恪A钚质鞘芰瞬文辈康拿孛芪危ネ档林呛>莸芈盟场⑼!⒘豕喝ι璞赶晖嫉摹N姨媪钚执攀保姑恢滥谌荩朗俏夜木抡焯桨樟恕V钡脚ㄗ踊毓虐蚜钚值恋玫牡赝即嘶乩础A钚盅彻牟沂罚埠宥苏!绷椴镆斓溃骸笆堑酃吩旱南屡ㄗ勇穑吭趺匆沧隽思涞扛绺缂纫驯簧保趺椿沟恋玫赝迹看乩吹模趺吹故腔ㄗ幽兀俊碧鞆|龙伯道:“这事说来很奇。据花子说,她在戏院里早和令兄发生关系,后来不知为什么,令兄和她闹翻了。令兄因为悔恨,才发狠去冒侦探的大险。花子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去劝慰,令兄不是骂便是打,但花子一点不怨,反处处留心令兄的动作。令兄充侦探的事,竟被她探明白了,所以令兄动身到支那,她也暗地跟去。在先,令兄一点不知道,到了天津,还是她自己投到,跪在令兄身边,说明她的跟来并不来求爱,是来求死。不愿做同情,只愿做同志。凡可以帮助的,水里火里都去。令兄只得容受了。后来令兄做的事,她都预闻。令兄先探明了这些地图共有两份,一份存在威毅伯衙门里,一份却在丁雨汀公馆。督署禁卫森严,无隙可乘,只好决定向丁公馆下手。令兄又打听得这些图,向来放在签押房公事桌抽屉里,丁雨汀出门后,签押房牢牢锁闭,家里的一切钥匙,却都交给一个最信任的老总管丁成掌管,丁成就住在那签押房的耳房里监守着。那耳房的院子,只隔一座墙,外面便是马路横头的荒僻死衖。这种情形令兄都记在肚里,可还没有入脚处。恰好令兄有两种特长,便是他成功之母:一是在戏院里学会了很纯熟的支那话,一是欢喜喝酒。不想丁成也是个酒鬼,没一天不到三不管一爿小酒店里去买醉。令兄晓得了,就借这一点做了两人认识的媒介,渐渐地交谈了,渐渐地合伙了。不上十天,成了酒友,不但天天替他会钞付帐,而且时时给他送东送西,做得十分的殷勤亲密。丁成虽是个算小爱恭维的人,倒也有些过意不去,有一天,忽然来约他道:”我有一坛“女儿红”,今晚为你开了,请你到公馆来,在我房间里咱们较一较酒量,喝个畅。‘令兄暗忖机会来了,当下满口应承。临赴约之前,却私下嘱咐花子,三更时分,叫她到死衖里去等,彼此掷石子为号,便来接受盗到的东西,立刻拿回寓所。令兄那夜在丁公馆里,果真把丁成灌得烂醉,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钥匙,开了签押房和抽屉,果真把地图盗到了手,包好结上一块石头,丢出墙外,果真花子接到,拿回了寓,令兄还在丁公馆里,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平平安安地回来。令兄看着这一套图虽然盗出来,但尺寸很大,纸张又硬又厚,总、分图不下三十张,路上如何藏匿,决逃不过侦查的眼目。苦思力索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先尽着两日夜的工夫,把最薄的软绵纸套画了三件总图,郑重交给花子,嘱她另找个地方去住,把图纸缝在衣裤里,等自己走后两三天再走。自己没事,多一副本也好;若出了事,还有这第二次的希望。自己决带全份的正图,定做了一只夹底木箱,把图放在夹层里,外面却装了一箱书。计议已定,令兄第三天在天津出发。可怜就在这一天,在轮船码头竟被稽查员查获,送到督署,立刻枪毙了。倒是花子有智有勇,听见了令兄的消息,她一点不胆怯,把三张副图裁分为六,用极薄的橡皮包成六个大丸子,再用线穿了,临上船时,生生的都吞下肚去,线头含在嘴里,路上碰到几次检查,都被她逃过。靠着牛乳汤水维持生命,千辛万苦竟把地图带回国来。这回旅顺、威海崴的容易得手,虽说支那守将的无能,几张地图的助力也就不小。不过花子经医生把地图取出后,胃肠受伤,至今病倒医院,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了。六之介先生,你想,令兄的不负国,花子的不负友,真是一时无两,我怕你不知道,所以今天特来报告你。“六之介忽然瞪着眼,握着拳狂呼道:”可恨!可恨!必报此仇!花子不负友,我也决不负兄!“天彛溃骸蹦愫薜氖峭悴穑克驮谡饧柑煲铰砉亓耍≌馐俏颐枪噬系拇蠹疲阋ǔ穑床豢稍谡庑┦逼谌ズ觥!傲槟弧L鞆|龙伯又劝慰了几句,也便飘然而去。
且说六之介本恨威毅伯的讲和,阻碍了大和魂的发展;如今又悲痛哥哥的被杀,感动花子的义气。他想花子还能死守哥哥托付的遗命,他倒不能恪遵哥哥的预嘱,那还成个人吗?他的眼光是一直线的,现在他只看见前面晃着“报仇”两个大字,其余一概不屑顾了,当时就写了一封汉文的简单警告,径寄威毅伯,就算他的哀的美敦书了。从此就天天只盼望威毅伯的速来,打听他的到达日期。后来听见他果真到了,并且在春帆楼开议,就决意去暗杀。在神奈川县横滨街上金丸谦次郎店里,买了一支五响短枪,并买了弹子,在东京起早,赶到赤间关。恰遇威毅伯从春帆楼会议回来,刚走到外滨町,被六之介在轿前五尺许,硼的一枪,竟把威毅伯打伤了。幸亏弹子打破眼镜,中了左颧,深入左目下。当时警察一面驱逐路人,让轿子抬推行馆;一面追捕刺客,把六之介获住。威毅伯进了卧室,因流血过多,晕了过去。随即两医官赶来诊视,知道伤不致命,连忙用了止血药,将伤处包裹。威毅伯已清醒过来。伊藤、陆奥两大臣得了消息,慌忙亲来慰问谢罪,地方文武官员也来得络绎不绝。第二天,日皇派遣医官两员并皇后手制裹伤绷带,降谕存问,且把山口县知事和警察长都革了职,也算闹得满城风雨了。其实威毅伯受伤后,弹子虽未取出,病势倒日有起色,和议的进行也并未停止。日本恐挑起世界的罪责,气焰倒因此减了不少,竟无条件地允了停战。威毅伯虽耗了一袍袖的老血,和议的速度却添了满锅炉的猛火,只再议了两次,马关条约的大纲差不多快都议定了。
这日正是山口地方裁判所判决小山六之介的谋刺罪案,参观的人非常拥挤。马美菽和乌赤云在行馆没事,也相约而往,看他如何判决。刚听到堂上书记宣读判词,由死刑减一等办以无期徒刑这一句的时候,乌赤云忽见入丛中一个虬髯乱发的日本大汉身旁,坐着个年轻英发的中国人,好生面善,一时想不起是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