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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神林长平]御言师-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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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诗一样的世界啊。”有人说道。
你的视线朝周围一扫,只见一个男子正站在你的身后。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混进制作棚里的吧,你想。他衣裤皆黑,面黄肌瘦,头发很长,梳着中分,但保养不佳,显得蓬松而零乱。他戴着金框眼镜,可能是由于镜片度数太深的缘故,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小,更加凸显出他脸部的瘦削。他的个头不高,似乎有点神经质。他很随意地用手理了理头发。他的手相当纤细,就像女人的一样,但却瘦骨嶙峋,根本谈不
“你是谁?”你问道。
“我?我是一个二流的演员。,’
“你是这个公司的人么?”
“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是——,’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你看,你大惊失色。
“这……难道不是书么?”
“正是。这是我写的书。’’
“你疯啦?书写文字可是死罪啊。你竟然——”
“对。我是御言师。”男子回答道,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然后又从口中发出了声音,重复道,“御言师。”
御言师走到你的身旁,坐下来,播放了你刚刚记录的磁带。
“很生动嘛。描写得很美。倘若你能使用语言的话,就会更加出色。操控语言是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的,比操控任何动物都要困难得多,也比操控人更困难。”
    “嘘——小声点!要是让人听见了怎么办?如果被警察发觉了,你就会被立刻逮捕,因为据说语言是有魔力的。”
“的确如此。语言既可以肃清混乱,也可以使这个世界四分五裂。语言是独立于人的意识的存在。具有破坏整个世界的力量。所以人类舍弃了语言,而采用心灵感应进行交流。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思被语言盗走,人们谨小慎微,高度戒备。”御言师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无法看穿他的心思。他的内心被完全封闭了,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但是,不论人类怎样排斥语言,它们都不会消失。语言是另外一种现实,可以说是人类以外的另一种生命。”
“我不明白你这种将语言拟人化的想法。为什么你不敞开心扉呢?你不是说你是演员么?你制作过作品吗?”
“制作过啊。如果不工作的话就没有办法糊口呀。《机器狐大战机器狸——黎明时分的幻术大对决》,这部热卖的作品就是我制作的。机器狸手拿陶瓷引擎,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泥做的。它被水打湿之后,由于热胀冷缩的原因便破裂了。最后,由于吸入了酒精燃料生成的废气福尔马林,机器狐和机器狸双双猝死。这是一个愚不可及而又毫无意义的故事。身为制作者的我也感到无聊透顶。而我制作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将这种无聊的感情记录下来,从而获得感受者的认同。如果以能否引起感受者无聊的感觉这一标准看的话,这无疑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无聊。但我很羡慕你能够认真地去做一件无聊的事情。, 
“我并没有认真地做啊,这点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为了混口饭吃,我才在百无聊赖中做了这件事。”
“唔。我现在只能使用心灵感应,而无法通过语言跟你进行交流,所以产生了误解……语言果然无法传递真实的信息啊。”
“可是,语言却能够传递其他的信息:那是你从未想象过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让你产生误解的世界,它能够让‘认真地去做无聊之事的我’这一形象连入你的心中。语言是一种生命,它们会消耗你的能量,侵入你的内心,并在那里安营扎寨。倘若能给它门提供能量的话,它们甚至能够在你心中开始增值。”
    “那些语言是你‘生产’的,不是么?它们是你思维或者说思想倾向的表现。你将语言拟人化的说法是错误的,它们不过是道具罢了。”
“你的看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既然这个社会禁止使用语言,那就意味着人们已经意识到语言不仅仅是道具。我并不是在将语言拟人化,它们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虽然我的语言是我自己‘生产’,但它们一旦进入你的心中,就会完全不带我思想半点影子。至少,在我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自身的思想通过语言进行传递。语言与我没有任何系。”
“既然这样,”我不无讽刺地说,  “那你还是哪门子的御言师啊?”
“我当然是。要写出一本书的话,就必须具备驾语言的能力。在写书的时候,我见证语言自由地组合出另外一种现实。在这一方面,我的确加入了自己的意图。但是,语言一旦被构建完毕,它就与我彻底脱离开来。虽然我‘生产’了它们,但它们绝对不是我自身。打个比方说,语言就像是孩子,而我就是它们的父母,父母是没有义务为已经成人的孩子承担所有责任的。同样,用我自己‘生产’的语言表现自己的思想,这既不是我的初衰,也完全没有必要。”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用语言说话么?按照你的说法,刚才说的话都不是你的思想咯?那么我们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当然有必要。我现在说的语言准确无误地传达了我的思想。用语言传达包含感情和观念的东西,这对于御言师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相当简单,并不需要什么高度复杂的技术。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在将语言,作为一种道具加以使用,尽管我并不情愿这样使用语言。然而,在写书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你写了什么呢?”你发出声音问道,“我无法想象,竟然存在不是道具的语言。”
“觉得自己风趣生动,认为自己卓而不群,这样的感情我是无法写出来的。仅仅因为自己悲痛欲绝,就将主人公也弄得泪流满面,这样的做法,我想一想都觉得可怕。这些东西是没有书写的价值的,也没有使用语言的必要。如果要表现这种感情的话,使用感应磁带就可以了。这也是感应记录机被发明出的原因——语言虽然是道具,但却是功能不全的道具,  ‘能否不使用语言就在一瞬间将自己的思想传达出去呢?’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发明了感应磁带。这些人不知道语言是有生命的。他们肯定是一群烦躁不安、心无余闲、郁郡寡欢的家伙。他们禁绝语言.而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可能会发生的事件都记录在感应磁带里。尽管这也是个了不起的世界,但他们的这一做法却存在一个缺点。”
“那是什么?”你无法想象感应磁带竟然存在缺点。
“感应磁带所记录的东西不能超越记录者的思想本身。”御言师用心灵感应说道,  “所有的一切都能被预测出来,几乎没有引起误解的余地。实际上,是完全没有。从真实客观地报道事实的角度说,感应磁带无可挑剔。在非虚构的领域里,感应磁带的性能远远超过了仅仅作为道具使用的语言。”
“我不相信你写出的世界会比感应磁带里的更精彩。”
“如果是要表现某些低层次的事物的话,那么情况的确如你所说。但是,我没有写这些东西,也没有写这些东西的想法,甚至去读这些东西的意愿都没有。倘若要记录罕见的物理现象,用公式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长篇大论地使用语言。御言师苦心孤诣、孜孜以求的,是表现比这更高级的事物。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赋予语言以超越道具的价值。,,
“你说了一大堆抽象的东西。我的脑袋现在是一团糨糊,没办法一时半会儿就吃透。你为什么不使用心灵感应呢?”
“我是御言师。对我来说,除语言之外,我别无他物。”
“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语言具有生命吗?”
“去读一读优秀的小说,你就会明白了。语言能够在你的头脑中制造出一个独立的回路。这并不是人眼看不见的抽象变化。与病毒和癌细胞一样,它是一种生物化学和物理学意义上的侵袭。”
“我还是弄不明白啊——你刚才的说法应该是某种比喻吧?我们是无法看见大脑的活动状况的。你所指的变化究竟是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总不能找个活人来将他的脑袋劈开了看吧。”
“没有必要劈开脑袋。我们用心灵感应进行交流,、因此也能够比超声波断层扫描仪更加精确地捕捉到大脑的变化。”
“话虽如此,但语言绝对不是什么与病毒类似的‘虫子’。脑中所起的变化,不是‘语言虫’造成的,其根本原因在于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感情,在于自己。哪儿来的什么‘虫子’呢?’’
“有‘虫子’啊。尽管它们无影无形,但发挥的效果却立竿见影。”
“你难道是在说,这些‘虫子’能够进入人的头脑之中,并且在那里激发出某种化学物质?”
“啊,的确如此。它们能够激发出某种影响人类情绪的化学物质。但是,语言并不仅仅是让你产生感动的媒介。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它们自身是拥有意识的生命。你在读一本书的时候,是完全理解不到这一点的——你会觉得语言就像化石一样生硬无趣。只有在进行写作的时候,语言才会作为独立的意志开始活动。”  
“对啊——你不是说了吗,你写过一本书?”    
你想象着御言师所带来的书的页面上“语言虫” 蠕动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的。但这本书我还没有写完。你要不要看看?”
你的头脑中浮现出蛆一般的虫子噬咬你大脑的情景。
“哦,对了,没有写完的书,读起来是毫无意义的。”
“不是道具的语言究竞是什么东西呢?这本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我还没有写完。我也不知道书中的世界最终会变成何等模样。书的名字是《从坟墓到坟墓》,但这也只是暂定的而已。在杀青之前,我无法确定这一标题是否适当。在写作的过程中,最艰难的事情是写出第一行字,它决定了以后所有的内容。在写出第一行字以前,我的大脑就如同是一个容器,里面装着混沌、不安定的溶液;而在第一行字写出之后,溶液便在这行字的刺激下开始结晶。语言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增殖,我将这些语言写下来,同时小心翼翼地防范着结晶过程对容器本身的破坏。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玩游戏,仿佛自己成了一台将文字自动书写出来的机器。虽然文章本身也是有主旨的,但是语言未必要完全遵从这一主旨。倘若强行让语言去符合主旨的话,语言就会停止自我增殖,并最终死去,退化成单纯的工具。我最恐惧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我就会连一行字都写不出来,甚至连写作的意愿都会丧失殆尽。”
“哦——那么,《从坟墓到坟墓》这本书最开始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文字很微妙:‘我到坟墓去娶妻。’感觉相当暧昧。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写出这句话的。写完之后我才想起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主人公确实在朝坟墓走去,那里有一个女人能够成为他的妻子。或许,那个女人的昔日恋人的坟墓也在那里.而她可能正在扫墓又或许,她也有可能是那个墓地的管理员。可是,如果是上面这些情况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写‘我到坟墓去娶妻’了,而应该采取更加直白的写法。以这一句作文章的开头,显得十分拙劣,而且过于晦涩。于是,我舍弃了上面两种可能。我再次认真思考起来,开始仔细聆听语言的声音:如果还想让这篇文章继续下去的话,下面该使用什么文字呢?只要真诚地倾听就可以了。坟墓那里有可以成为主人公妻子的女人。坟墓是放置死人的容器。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应该是死人。如果要娶她的话,这个女人就必须要能够运动,必须要具备身为人妻的能力。这样一来,她一方面已经死掉,另一方面又可以运动。假定活人是不能与死者结婚的,那么,这名去娶那个女人的男子也必须是死人。明白了吧?语言就是这样自我增殖的。于是,这篇文章的主旨就出现了:生与死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语言便围绕这一主旨不断地聚集,并渐渐成形。”
“你这难道不是胡说八道么?这不是现实啊。简直就是对现实的彻底颠覆。”
 “我并没有打算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应用到语言之中。我努力使语言自由地生长、运动。语言本身也是现实。它不是虚妄的幻象,而是比感应磁带更加真实的存在。可以说,我是在和语言一起游戏。”
“这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你的作品没有半点价值。”
“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不是说很羡慕能够认真去做没有任何价值的无聊之事的人么?我所关心的.并不是作品有没有价值。已经出现的语言将会‘生产’出什么样的语言,这就是我所想知道的全部。这是一件异常艰苦的工作。但是,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在观察语言增殖的过程中获得极大的快乐,感觉自己就如同是魔术师一般。而这个时候,不仅读者,甚至连语言自己都会鼓掌庆祝呢。”
    “你太狂傲自大、自命不凡了。我猜没人会读懂你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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