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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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
这回是我请你来人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就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往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垫着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了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出一个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
茂钦这个象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莽莽苍苍黄土高原上看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共产党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黍作红三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事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真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
“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我们报一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尿尿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必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心里颤悸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起红三十六军来。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象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事行动上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关。”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
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鹏说:“我必须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分歧和争论,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讲演特富进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暴动也失败了,国民党高兴的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共产党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热烈的呼喊打断了,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属于乌合之众,十有八九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是一个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红色政府,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有九百多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
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
“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
“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
“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
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