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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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桌凳并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边靠墙的一个拐角颤怯怯坐下来,低下头就再不敢抬起来。田福贤在台上讲第一句话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头看田福贤的眼脸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田福贤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前几天到县上去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听下的。嘉轩说这话时我没在意当是说耍话的,弄清了这话是朱先生的话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脏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几天几夜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馆馆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过来,鏊子底下烧着木炭火。这下你们解开了吧?还解不开你听我说,这白鹿原好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田福贤讲到这儿,一直沉默拘谨的听众纷纷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应。田福贤受到鼓舞,又诚恳地感慨说:“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产党煨的火,共产党而今垮塌了给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现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属全都支长耳朵听着。田福贤郑重他说:“把你们的子弟丈夫叫回来,甭再东躲西藏了。叫他们回来到仓里来走一趟,说一句‘我错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鸦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跟我见个面就算没事了。我说这话你们信下信不下?”众人不吭声,这时有人站起来证实:“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泾阳在一家财东家熬活,团丁把我抓回来。我只说非杀了我剐了我没我的小命了。
田总乡约跟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甭跟人瞎闹了’。我而今实实后悔当初……”又一个小伙接着说:“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铺子给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妈想我大。我偷偷跑回来给民团逮住了……田大叔宽容了我,我一辈子不忘恩德。”这两个人的现身说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虽然担心软刀子的杀法,但还是愿意接受软的而畏惧硬的,当下就有几个人争相表态,相信并感激田总乡约的恩德,明天就去寻找逃躲在外的儿子或丈大回来悔罪。田福贤笑着向表态的人一一点头,忽然站起来巡视会场,终于瞅中了低头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听我说,黑娃是县上缉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处理,对黑娃我没权处理,但我准备向县上解说,只要黑娃回来,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甭把咱这白鹿原真个弄成个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紧接着的六七天时间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许多人便由他们的父兄领着走进了白鹿仓。田福贤实践诺言,不仅没有加害这些曾经呛喝着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的对手,反而像一个宽厚长者训导淘气的晚辈:“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错改错的话就对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过,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样子咧?”感动得赔罪者愧悔嗟叹,有的甚至热泪滚滚。田福贤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论巷议都是宽厚恩德的感叹。这种局面影响到民团团丁,由高度紧张变得松懈起来。
田福贤看到了就及时训话:“把这些人宽大了,实际是把老鸦落脚搭窝的树股给它砍掉了,鹿兆鹏这号老鸦再没处落脚垒窝了。你们敢松手吗?外表上越松,内里越要抓紧盯死,一心专意地瞅住共产党。鹿兆鹏跑进城里去了,偷偷还回原上来过几回……你们啥时候能抓住他?我给诸位的赏金早都准备停当了,数目比省上悬赏的数儿还大!”
小娥回到窑里就开始了慌乱,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贤的话,又有一半信不下。过了几天,听到许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贤的宽待,她就开始发生了朝信的一面的决定性偏倒。她表现得很有主见,一丝也不糊涂,必须让田福贤按他的诺言行事,应该由他先给县上说妥以后再让黑娃回来,不能让黑娃回来以后再由他到县上担保;万一县上不答应,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几次在白鹿镇通白鹿仓的路上蜇来蜇去,总是下不了决心鼓不起勇气走过去。她想起把田福贤押上白鹿村戏楼再压到铡刀口时的情景。她那会儿作为妇女代表风风光光坐在戏楼上观看对田福贤的审判,看见田福贤被绳索拘勒成紫前于色的脖颈和脸膛,两只翻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睛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气和少许的一缕胆怯。现在,那两只翻凸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球终日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执瓢舀水时那眼球在水缸里,吓得她失了手;她拉风箱烧锅时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麦秸火焰里,吓得她几乎折断了风箱杆儿;更为不可恩议的是,她在冒着蒸气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糁子的粥锅里又看见了那双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仓会议室后排拐角,她鼓足勇气从两个脑袋的间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贤一眼,滋润的方脸盘上嵌着一双明澈温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装作买东西在摊贩货堆前蜇磨了一阵就退回原路来,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就朝镇子的中街走过去,一转身拐进了第一保障所大门。
小娥一看见鹿子霖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饶了黑娃这一回!”鹿于霖斥责道:“起来起来。有啥话你说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头跪着:“你不说个饶字我不起来。”“爱跪你就跪着。”鹿子霖说,“你寻错人登错门了。黑娃是县上通缉的要犯,我说一百个饶字也不顶用。那天田总乡约亲口给你说了,叫你把黑娃叫回来他再给县上作保,你该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小娥说:“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说:“你不是都敢上戏楼吗?咋着连仓里门就不敢进了呢?”小娥羞愧地垂着头:“好大哩,现时还说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轻张狂了一阵子,我也张狂了儿回,现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说:“你就这样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就说你两口子张狂了后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说:“我求大跟田总乡约说一下。你是乡约说话顶用。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不争气是你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鹿子霖不再开口,这个一进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和他算得近门,他和鹿三同辈,又比鹿三小几岁,她自然叫他大大,他从来也没有机缘听她叫一声大。她现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声“大”地叫着,他有点为难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软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轩那样心硬牙硬脸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继续诉说:“大呀,你再不搭手帮扶一把,我就没路走了。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村外烂窑里,缺吃少穿莫要说起,黑间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吓死,呜呜呜……”
第十六章
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来,每个村子都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罢会”过得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俟到贺家坊的“忙罢会”日,贺耀祖主持请来了南原上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连演三天三夜,把在贺家坊之前演过戏的大村大户压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经形成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是一年里除开过年的又一个轻松欢乐的时月,即使像白嘉轩这样严谨治家的大庄稼主户,也表现得十分通达贤明的态度。日头还未落下原去,白嘉轩站院庭里宣布:“今个喝汤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门。”他又走出大门走进牲畜圈场,对刚刚背着一笼苜蓿回来的鹿三说:“三哥今黑你去看戏,我来经管牲口。麻子红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戏《葫芦峪》。”鹿三推让说:“你去你去,人也爱看戏喀!”白嘉轩说:“我跟麻子已经说妥,给贺家坊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鹿三把掇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墩跟前。白嘉轩揭起铡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条腿,把一撮撮苜蓿拢起来喂到铡刀口里去。白嘉轩双手压下铡刀,咔哧一声,切断的苜蓿齐刷刷扑落到脚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味,从土打围墙上斜泄过来的一抹夕阳的红光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推了几车晒干的黄土垫了圈,再把牲口牵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头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汤。鹿三是个戏迷,逢着哪个村子唱戏,甚或某户人家办理丧事有吹鼓手为死人安堂下葬唱乱弹,他都要赶去看一场听一回过一过戏瘾。牛犊念书不开窍,整日价跟鹿三犁地种庄稼务弄牲畜,也就跟着瘸三染上了戏瘾。喝毕汤以后,暮色苍茫里鹿三咂着烟袋,胯骨旁边跟着牛犊走出白鹿村看戏去了。
白孝文也是个戏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秦腔戏的崇拜爱好者。看戏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娱乐。白孝文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威望,父亲白嘉轩只是站在后台为他撑腰仗胆。孝文出得门来从街巷里端直走过来,那些在荫凉下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来捂住了奶子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远远瞧见孝文走过来就立即散开。白孝文开始替代族长父亲到那些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为地畔为墙根为猪拱鸡刨打得头破血流的族人家里去调解纠纷。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于抑恶扬善,决不两面光溜更下会恃弱凌弱。他说话不多却总是一句两句击中要害,把那些企图在弟兄伙里捞便宜的奸诡之徒或者在隔壁邻居之间耍弄心术的不义之人戳得翻肠倒肚无言以对。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九不掷骰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娱乐形式就是看戏。白孝文喝毕汤先礼让父亲去看戏,声言由自己看门兼侍弄牲口;白嘉轩朗然说:“你去看去。你叫你屋里人也去,天热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问奶奶去不去,然后又问母亲去不去,奶奶和母亲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没有去问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门上路了。
贺家坊的戏楼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儿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楼两边的台柱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红的灯火把台子上的演员照得忽明忽暗。本戏《葫芦峪》之前加演折子戏《走南阳》,被王莽追赶着的刘秀慌不择路饥渴交困,遇见一位到田里送饭村姑,戏剧便在刘秀与这位村姑之间展开。刘秀此时没有了皇帝的架势纯粹是一个死皮赖娃,不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献出篮子里的蒸馍和瓦罐里的麦仁汤,而且在吃饱喝胀有了精神之后便耍骚使拐调戏起村姑来了:“今日里吃了你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官。”刘秀唱着许诺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脸蛋儿。“今日里吃了你两个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又撩起腰带摔打到村姑的前档里。麻子红出演村姑,天生的娇嫩甜润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们已经忘渴了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儿的大小麻窝儿,被他的表演倾倒了。村姑对刘秀死乞白赖打诨骂俏动手动脚的骚情举动明着恼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让半推半就实际上好的那个调调儿,麻子红把个村姑演得又稚又骚。台下一阵阵起哄叫好打唿哨,小伙子们故意拥挤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台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着刘秀和村姑两个活宝在戏台上打情骂俏吊膀子,觉得这样的酸戏未免有碍观瞻伤风败俗教唆学坏,到白鹿村过会时绝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