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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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了十分钟摩托回到家里,已是暮色四垂。庄建非饥肠辘辘,到处搜索能吃的食物。饼干盒里只有一把点心的粉未。他们平常的点心政策是每次少买,吃完了马上接上,以保持点心的新鲜。当然,买点心是吉玲的事,她喜欢逛各种商店,喜欢购买,也富有经验。
面条有但煮不了一碗。米有一大桶菜却没有。庄建非意外地发现米桶里有个四方形的小棉布袋,打开一闻是花椒。花椒可以防止米生虫,这是庄建非少年时代从《十万个为什么》里边看来的知识。他学了知识束之高阁,吉玲却用于实践了,她在运用她所有的知识管理这个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晚饭吃了两碗个体户的馄饨,全是面皮子,没有他所期望的那团肉馅。洗澡后更累但不得不坚持洗了衣服。开了房间的灯才看见房间一片迷蒙,所有的家具上都盖了一层细灰,原来家庭清洁是每日都需要做的。翻箱倒柜粮票没有找着,明早吃什么?吉玲。果然没有女人的家不像个家。
华茹芬来了。她说她正急着要找庄建非,但在这既关键又敏感的当口,她不敢在院里与他联系。庄建非不明白院里现在也处在什么特殊状态之中。
华茹芬在他家里也用很低的急切的声音说话。
“去美国的名额批下来了!”
院里在很早之前曾吹过风,说是外科有几个名额去美国观摩心脏移植手术。当时激动了人们好一阵,后来慢慢给遗忘了。现在刚刚遗忘,忽又来了好消息。这下外科要争得头破血流了。
“就是。”华茹芬说,“许多知识分子市侩得很,他们并不只是想去学习什么先进技术,他们认为美国是阿里巴巴的山洞。”
针灸科有个在院里长期被人看不起的医生在美国一年赚了五万元人民币,这是有点像阿里巴巴的山洞。
“你怎么也这么看?”
华茹芬剪着老式的短发,双膝并拢坐在沙发的一角,怀里抱个黑色的破旧的公文包。她的发式和严谨的姿态都酷似庄建非的母亲。
“你也想捞冰箱彩电?”
“我最想看看心脏移植。”
“那就好。外科你最有希望。但我似乎听说你和妻子在闹矛盾。”
“这有关系吗?”
“当然。没结婚的和婚后关系不好的一律不予考虑。”
“为什么?”
“怕出去了不回来。”
“笑话。”
“不是笑话,有先例的。你们是在闹吗?”
“是的。她跑回娘家了。”
华茹芬这才抬起眼睛搜索了房间,说:“这事你告诉谁了?”
“曾大夫。”
“幼稚!这种时候谁都可能为了自己而杀别人一刀,曾大夫,他——你太幼稚了!”
“曾大夫会杀我吗?”
“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尽快与妻子和好。三天之内,你们俩要笑嘻嘻出现在医院,哪怕几分钟。”
“可是她妈妈的条件太苛刻了。”
“你全答应。”
“但这一一”
“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切都咽下去。照我说的做!”
华茹芬说完便起身告辞,她怕呆久了让熟人遇上。在开门出去之前她又反复叮嘱庄建非在三天之内要办成事,她认为这对于庄建非太重要了。观摩心脏移植手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庄建非将来的成功与此次观摩密切相联。她说:我们要有点良心,要让真正能有收获的人材出去,一为祖国二为人民三也为了自己的事业。
这一夜庄建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有妻子的日子才过了两天就乱了套。
***
在病案室,庄建非遇上了王珞。
王珞的一身白工作服十分合体,压齐眉际的白工作帽将她挺秀的鼻梁及分散的雀斑衬托得鲜明生动。她朝庄建非赏赐般地送了一个微笑。
当初庄建非正要甩掉她,她就嗅出来了并且抢先做出了甩庄建非的姿态。庄建非容忍了她。因此,他们的恋爱关系虽然中断,却共同创造了一个秘密。对此,他俩心照不宣,见了面依然如同事一般点个头,偶尔逢上节日就问个好。
病案室深处只有一排排高大的阅览书架。王珞立得端庄无比,用观音菩萨那种腔调说:“庄大夫,需要我出面替你劝回妻子吗?”
庄建非不禁咧开了嘴:“你怎么知道?”
“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信息已从外科蔓延到内科了。”
“谁干的这种事?”
“别婆婆妈妈追查是谁干的,”王珞一语道破,“谁都有竞争去美国的权利。”
“太卑鄙了!”
王珞轻轻笑了两声。
“在竞争的时代,卑鄙可不是贬意词。也许用卑鄙的手段追求的是一个高尚的目的。”
这种深刻玄妙的哲学式的谈话是王珞的拿手好戏,她一向不屑于谈琐事,只对此类大问题津津乐道。庄建非可没有兴致奉陪。他赶紧放弃了要查找的病历,装作已经找着并且看过了的样子后撤。
“谢谢你提醒我。”
“不用。我只是想替你劝回妻子。”
“用不着,是回她妈妈家休息几天。”
“女人最了解女人。”
“好了王珞。”
“同事问还是称呼某大夫的好。”王珞在庄建非身后轻声曼语地说,“我想告诉你妻子,观看世界水平的羽毛球赛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享受。还想告诉她一个成语典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年年月月日日泥塑般坐在办公室前摆弄卡片的病案管理员正在头几排阅览架后边倾身偷听。庄建非急步出来撞到了她身上。这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为自己来不及闪回办公桌前惊慌失措,她撞上了阅览架,一时间病案袋哗哗落地,积年的灰尘顿时弄混了空气。
“对不起。”庄建非头也不回。
王珞尖牙利齿地对管理员说:“他可真有绅士风度。”
华茹芬说对了:有人在背后杀他。他是个男子汉,绝不能轻易被人宰割!
***
吉玲被父母公主一般藏在家里。剧烈的妊娠呕吐弄得她憔悴不堪。越是受苦她越是恨庄建非。几天来她病卧在床,把事情颠来倒去想了又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让庄建非及他父母认识认识她。
大道理谁都懂。说上几句,来它一套,对吉玲真是小菜碟。可现在不是虚伪迁就,光讲感情的时候,她还年轻,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她嫁给了庄家,第一:庄家必须认可她,把她当回事。第二,庄建非必须把她当回事。
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庄家没认可她,没把她当回事。
结婚只给了一千块,这是她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庄建非还舍不得撕掉那存款单,若是给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掉。金钱并不庸俗,它有时是人的一种价值表现。四姐下嫁老亏本的个体户,婆家给了她一万元办婚事。三年前的一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婆婆用红纸包了那一万元的存单,亲自塞到四姐手心里。这细节至今还在花楼街传为美谈。
有意思的是到如今庄家居然没来看望过亲家。吉玲知道母亲的脸面都挂不住了。大家都瞪眼看着,胡乱猜测。人不就是争口气么?不理睬媳妇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他们没权利小看老一辈人。
庄建非也没把她当回事。六个月的婚后生活她看清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庄建非倒不是轻视她,也不是看不起她,就是不懂男人的职责,不会疼人。
才六个月,他们就有一套起居程序了。
早晨起床,吉玲忙做早点,两人匆匆地吃。吃完各自上班。说声:“走啦。”
“门锁好了没?”
“锁好了。”
中午都在单位度过。
下午吉玲下班后去菜场,进门忙做饭,饭菜做好了忙做房间清洁等事。庄建非一进门说一句:“饿死了。”于是小俩口埋头吃饭,间或赞美一声:饭菜味道好极了。
晚上电视里有体育节目,庄建非就入迷地看。没有体育节目,吉玲独自看,一边织毛衣。庄建非则去房间看书。
十点多,就说:“睡吧”——这话随便谁说,接着便睡。
他们的夫妻生活时钟一般准确,间隔一天。是庄建非形成的这种规律,没征求吉玲的意见。
庄建非床上功夫十分娴熟,花样不少。每当吉玲不能心领神会,他便说他原以为花楼街的姑娘一定是很会“玩”的,看来花楼街空有其名,说了就嘿嘿怪笑。吉玲若说:我又没当过婊子。他就更乐。
吉玲并不空有其名。她才不是那种假正经说自己讨厌上床的女人,也并不缺乏想象力和创造性。可她还是跟不上庄建非。这令她心里生疑。她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同事章大姐,她们是最好的老少朋友。吉玲把疑惑对她悄悄吐露
章大姐点拨吉玲:“这个还不清楚,你那口子是和风流大嫂睡过了。”
许多次趁美景良宵,吉玲盘问庄建非,庄建非总是支支吾吾混过去了事。吉玲再和庄建非在一块就有了隔膜感了。
他们婚后并没有认真避孕。吉玲每月都密切注意着行经情况。庄建非婚前倒挺注意,到了日期便来了电话。
“来了吗?”
吉玲在大庭广众下接电话:“来了。”
如果吉玲说没来,庄建非敏感极了,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又叮嘱,“注意观察啊!”
那时吉玲总忍不住从心里涌出笑来。
婚后庄建非的兴趣明显地消退了。
这个月经期过了十天,庄建非毫无觉察。当超过二十天时,吉玲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怀孕了。
吵架那天清晨吉玲情绪倒是挺好。她想给庄建非一个意外的惊喜。她留了晨尿,准备送医院化验。她把瓶子放在庄建非拿手纸的附近。他既是医生又是丈夫,他会明白的。庄建非在厕所呆了一支烟的工夫,出来满脸喜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回来我要好好地高兴高兴。”
结果晚上他一进门就看钟,说:“六点五十分开始现场直播。”
原来他从早到晚都是为尤伯杯女子羽毛球赛欣喜若狂。
所以吉玲不骂人拿什么解恨?庄建非从不吐一个脏字,他们庄家全都使用文雅的语言,这倒使吉玲的骂人话又获得了另一种功效,即报复。归根到底,法律明确规定吉玲是庄家的人了。庄家的文雅似乎不那么纯粹了。
***
这一切都与吉玲的人生设计相去太远。
她设计弄一份比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干活,讨领导和同事们喜欢,争取多拿点奖金。
她设计找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丈夫,你恩我爱,生个儿子,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
她设计节假日和星期天轮番去两边的父母家,与两边的父母都亲亲热热,共享天伦之乐。
这!就这么简单实在。为此,她宁愿负起全部的家务担子,实际上她已经做了。可庄建非把她不当一回事。
这次如果庄建非不按条件行事,执迷不悟,她就和他离婚。吉玲的母亲一听离婚就变了脸。
“胡说,死丫头,离婚是不能随便说的!”
吉玲可不认为离婚有母亲说得那么严重。两人过不到一块儿就离,离了趁年轻再找可意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劝解,吉玲自有她的主意。不把她当一回事的男人,即便是皇亲国戚、海外富翁她也不稀罕。花楼街长大的姑娘,自小靠自己争得一口好吃的、一件好衣裳。听过去的妓女讲过去,听哥哥姐姐讲文化革命、上山下乡,看中今古外的各种电影,看当前漫天流行的时装和新观念,人生故事她见得多了!
母亲对付庄建非固然凶狠老辣,但回过头对吉玲又说了庄建非的无数好话。劝吉玲回家。说什么吉玲配庄建非的确是高攀了,不要人心不知足,做了皇帝想外国。老话说得是,好女不嫁二夫。
只有章大姐是唯一可以商量、可以信赖的人。她不仅是吉玲的密友,而且是新华书店的工会主席兼女工委员,男女之间的事处理得够多的了。她一贯主张对男人要留一着杀手锏。所以,她们把吉玲怀孕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以便在关键时刻给庄家以沉重打击。
下次庄建非再来由吉玲出面见他,若他表现不行,章大姐便陪吉玲去医院找庄建非的领导要求离婚。由章大姐开介绍信,以组织的名义出面。
吉玲现在专等着庄建非来了。
***
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岳父岳母都在堂屋里。岳母还是那身油腻的衣裳,叼着香烟,洗着扑克牌。岳父虾米一般佝偻在一只小竹椅上,醉醺醺地捧着他的茶杯。
“您们都在家。”庄建非说。
没人应。
“我是来看吉玲的。”
没人应。
“吉玲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岳母说,“你知道吉玲回去的条件。”
“我还是认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影响父母。”
“已经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