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天下-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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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非凡的人,那些五大三粗、威猛无比的神,都要曲膝跪拜在他面前,听他调遣。高石美清晰地听他派出了五位将军,分别镇守在东、西、南、北、中等五个方位。最后,高石美还听到他命令五位将军:
到一州,平一州,处处平安;
到一镇,平一镇,四海永清。
高石美从心底里感谢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给他一种满意和幸福的感觉。高石美问旁人:“那个像人一样的神是谁?”几个旁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刘备,是刘备。高石美感激地点点头,他牢牢记住了“刘备”的模样。又有人指着那五位将军告诉高石美,关羽是撞天虎、张飞是飞天虎、赵云是巡山虎、马超是抓天虎、黄忠是座山虎。高石美一一把他们铭刻在心。他们对高石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望着他们发呆。他们的形象丰富了高石美的心灵和想象。高石美明白,从一见到他们的形象开始,他就一直处于内心的狂喜之中。
关索戏的出现,很快就让尼郎镇的百姓露出了长久未见的笑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踏街”的队伍。还有一些人要拜高应楷为师,学唱关索戏。高应楷说:“学唱关索戏有许多规矩,不能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如果不守规矩,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轻者嘴疼鼻痒,重者脚跛眼瞎。”
即便如此,但为了驱逐瘟神,仍有不少人来到高应楷面前念叨,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学戏。因此,高应楷也只好不停地接收徒弟。原来的老面具不够用了,高应楷就教儿子用木头雕刻新面具。于是,高石美白天跟着父亲到尼郎镇“踏街”,晚上则在父亲的指导下雕刻面具。
让高应楷想不到的是,儿子高石美对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他。一块杨木到了他手里,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雕刻欲望。高应楷叫儿子一边看样本,一边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听父亲的话。一拿起雕刀,他就进入了对关索戏的回忆,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带上面具,立刻就变成了神,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们有那种非凡的能力。不过,那些神为什么又要听从那个名叫刘备的人的命令?刘备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人的模样。这样说来,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不是吗?戴上神的面具时,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时,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这个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因此,尽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胆而自由,所雕刻出来的面具与他父亲雕刻的放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应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简直是面目全非,形态各异,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来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说,高石美为父亲雕刻的关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剧南派的关羽脸谱,大红脸、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须,两片微微肿胀而浑圆的嘴唇,柔软而光洁。丹凤眼里还包含着一种陌生和遥远的光芒。这是高应楷最无法容忍的一个面具。他不戴,也不敢把它轻意毁掉。第二次,高石美同样雕刻关羽的面具,但他构图夸张,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他在关羽的脑门和鼻梁之间,连刻三条从大到小的云纹,虽然表现出关羽义胆忠心的精神和威严不凡的气概,但总给人一种恶梦似的幻觉和幽灵般的气息。对于张飞的蝴蝶脸,他则把蝶身雕刻在鼻梁上,触须雕刻在鼻尖上并向两边卷曲,张开的大口则占满整个下颏。张飞两眼圆睁,张口大吼的勇猛神态,在高石美的雕刀下呼之欲出。人们都说,高石美雕刻的面具很有特点,浓眉、大眼、虎口、勾鼻,浓墨重彩,威风凛凛。人们戴上这种面具,都感到伏魔降妖的功力更足了。
雕天下 一(8)
但是,高应楷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雕法。父子之间常常争执不休。高石美发现父亲离他越来越远了,以至于他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关于木雕的话,都非常厌倦和反感。高应楷则对儿子越来越失望,认为高石美的雕刻是胡作非为,是对神灵的亵渎,他担心高石美迟早会出事的。高应楷干脆叫他不要学雕刻了,去学唱戏。但高石美不听,他整天埋头雕刻面具。父亲去唱戏的时候,高石美就呆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刻的面具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面具。他甚至忘记了瘟神,忘记了尼郎镇,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关索戏,他对雕刻面具一天比一天入迷。他活在自己的面具里,不想与人多说一句话,当有人走近他的时候,他就发火。高应楷一方面感到无法战胜自己的儿子,甘拜下风。由他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另一方面,高应楷又在神像面前,为儿子祈祷,请求神灵不要降罪于他,不要与他这样年幼无知的人斤斤计较。
高石美辛辛苦苦雕刻了几十个日夜,使父亲的每个徒弟都有了一个适合自己角色的面具。尼郎镇到处是高石美雕刻的五虎上将,数十百个,无一雷同。不久,瘟神终于被镇压下去了,尼郎镇渐渐露出了一些活气。当然,人们不会忘记高应楷和他儿子的功劳,他们把高应楷父子俩的声名传播得很远很远。
阳泉镇的乡亲父老在得知高应楷在尼郎镇大唱关索戏的消息之后,派人来教训高应楷,说:“关索戏是能随便乱唱的吗?你把关索戏带到尼郎镇来糟蹋,乱招徒弟,胆大妄为,破坏了世代相传的老规矩。从今天起,尼郎镇不得再唱我们的关索戏。否则,我们阳泉镇的乡亲父老要来打掉你的牙齿,撕破你的嘴巴。”对此,高应楷妥协地说:“其他人可以不唱,但我们父子俩总可以唱吧?”那位来者说:“可以,但你的姓名只能叫龚自亮,不得叫高应楷。而且你儿子也只能姓龚。”
高石美看见父亲低下了头。
雕天下 二(1)
一层山水一层人,
层层山中有能人。
——云南民谚
鼠疫症在尼郎镇销声匿迹后的一年,高应楷却一天比一天烦恼,眼神一天比一天忧郁,姓高还是姓龚?唱不唱关索戏?对亡妻的怀念,等等问题,都在折磨着高应楷。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 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白养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养就白养。好,你是阳泉镇的人,你姓龚。我是尼郎镇人,我姓高。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吗?”
“你给我滚出去!快点,这不是你的家,还轮不到你来赶我走。你这个孽子,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高石美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坚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数着步子离开家乡一样。当然,高石美也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那种呼喊声浸透着可怕的孤独感和无助的余音。
现在,离尼郎镇越远,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独和疲惫,他望着眼前的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虽然没有目标,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个比家乡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走出尼郎镇,如果早一天出来,那现在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但他不会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达某处的机会就来了。
山那边传来丁丁当当的锣鼓声和嘀嘀哒哒的唢呐声。高石美听出了里面所蕴含的真诚和热情,在这旷野的山谷里,它向石头、土地、树木、野花、溪流表露着某种隐秘的感情。他不自觉地闻声而去。不久就见到一队人马,前面的人平静地举着花花绿绿的旗子,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身着长衫马褂,脚穿青鞋白袜的人。这些人吹着笛子、唢呐,打着大鼓,敲着大锣。中间是一架“官轿”。后面是一群骑马的人和几辆空着的马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似乎随着缥缈的唢呐声,悠然前往,而脚步却紧跟着锣鼓的节奏,平缓而有力地前进。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紧跟其后,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饭,他就跟着吃饭。谁也不驱逐他,谁也不蔑视他。许多人还望着他微笑,用笑脸拉近了他们与高石美的距离。
雕天下 二(2)
翻过几座山,那群人来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真觉寺。这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在这里停息下来,每个人都享受到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愉悦。寺内外一片欢声笑语。但好景不长,突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转瞬之间就打破了这里的和谐气氛。
从那群人的叫骂声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石屏县,而自己所跟随的这支队伍则是来自西宗县的,坐在官轿里的人是县令沐应天。沐县令来真觉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轿亲自把这里的高僧圆泰和尚接回西宗县去,以恢复圆明寺的香火。很显然,石屏县的百姓不答应,闻讯赶来阻止。沐县令说:“我们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争吵,不要打架,以免伤了和气,伤了面子。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圆泰和尚是我们西宗县的人,西宗的乡亲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们知道吗?过去在滇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圆明寺,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里实在需要我们的圆泰和尚,你们就让他回归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应相互关照,是不是?我保证,待圆明寺的香火兴盛起来以后,我再把他送回来。”石屏县的百姓们听沐县令这么一说,许多人停止了叫骂,默默点头赞同,紧接着纷纷答应沐县令把圆泰和尚接回圆明寺。
圆泰和尚从来不坐轿子,但此时已身不由己,被沐县令强行推拉上轿。这里有一插曲,发生在圆泰和尚上轿之前,西宗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眼看大的东西搬完了,最后圆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进真觉寺,叫人把仅剩的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两手抱起两只乾隆年间的小花瓶就走。这时,高石美大胆上前劝止:“圆泰师傅,我认为八仙桌和小花瓶应该留给真觉寺,你作为一位在石屏有声望的高僧,把这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显得你肚量不足,有损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圆泰和尚轻轻发出哎喲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顾搬东西,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弥陀佛,谢谢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圆泰和尚见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说话时不急不愠,陈述事理,娓娓动听,又不乏激情。圆泰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