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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清风天下-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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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的动静,他仿佛没有知觉,仍然在斯斯文文地弹着琴。中指抵俯,食指微挑,随着音律,慢慢的,慢慢的,挑出寂寞的孤弧。
他矜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眼角带着烟和雾,仿佛他那皓白如月的指尖,弹一次,便能让他自己相思一次。

顾 惜 朝。

他还活着,他还敢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九现神龙心中惊怒难言,迷糊的,直觉的,一剑就刺了出去。
这迷迷糊糊的一剑,比之刚刚那不可一世的一剑,更急,更快,更有如天外游龙,带着飞白,带着莫名的惊痛和仇怨。刺。了。出。去。
一声入肉的轻敲。
铁手。铁铸的手。

“少商,别激动,你忘了当年,你已经放过他。”
戚少商一怔,心中翻地一阵惊雷。是了,那年灵堂,自己还拦住了疯狂的老八,说这个人的命贱,当不起众家兄弟的仇怨。
只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剑。他也想不到,自己的出手,竟然会这么快。三年。以为自己淡忘了,平复了,原谅了。却原来,那恨,那痛,那刻骨铭心的杀意,竟半分未减。
“少商?”
还杀他吗?那个血洗连云寨,雷家堡,毁诺城,害死七个兄弟,卷哥和高风亮的人,那个他发誓要击杀于剑下的人,事隔三年,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他甚至还能停下琴,抬起头,看着他。顾惜朝没变,只是清瘦了一点,长发如旧,青衫宛然。他在抬头看自己,专心的,带一点茫然。仿佛凝视,是一件可以漫长到永恒的事情。
突然戚少商就想起了那年的旗亭酒肆,那人,一步步的,拾阶而上,他先是看到他飞扬的眉,再是倦怠的眼,还有一袭青衫,傲慢的,不屑的,逐一显露出来,突然就觉得心悸……于是他忍不住说了那句话……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器宇不凡。”
挑眉,似笑非笑:“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
九现神龙的手就软了。怒气冲天的那一刻过去,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还是疯疯颠颠的?”
“嗯,一直没怎么好。”
于是他收起了他的逆水寒。“算了,反正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也来了。”
几声拨弦,不成调,但有音,和着天外流泉般的声音,却令戚少商心头一寒。
很 耳 熟。
猛回头。那人正漫不经心的,正要挑起宫弦。眉间眼角,云遮雾罩,似笑非笑。
“顾惜朝!”这三个字里又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人,莫名的,以一种茫然得无知得近乎优美的姿态,拂了拂琴上的尘土:“大哥,这里没门吗?他怎么破墙而出?”
于是戚少商戚大当家戚大捕头知道了,不能对自己的自制力太有信心。如临其境,易发神经。
“铁手??!!他叫你什么?”
“唉,唉。里面谈,里面谈。”

第一个月,他几乎是疯狂的,自从把晚晴从他怀中抱走,他就日日狂呼夜夜嘶喊。经诸葛先生指点,将他移来这山中小谷。这间竹庐原属于一位隐世的名医。
第二个月,他嗓子嘶哑得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无泪无眠,像即将死去的兽。
第三个月,他无知无觉,行尸走肉,但很多事物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比如烟,比如花,比如鱼,比如山间吹过的微风,都很容易让他发狂。铁手不敢只留下一个孤女和老去的医师照顾他,只好守着他,随时封住他|穴道。
半年后,他的气血几乎已不能流动,铁手同意了神医施针,开始了他的忘记。忘掉了他是谁,忘掉了他的出身,他的七略,他的文治武治,他的凌云志向,也忘掉了他手中的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甚至,忘掉了傅晚晴。
一年后,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不再频繁发狂,行动也如常人,慢慢的,又想起了一些人的名字,一些事情。虽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又一年,老医师飘然远逝,他想起了怎么弹琴,怎么对奕,想起了风中的花香,他还想起了晚晴,他的妻。铁手经常来看他,他也就认得,有一次,突然叫他大哥,就像他们结拜时,那么温良的,坦然的,依赖的,铁手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第三年,他栽花、种树,引泉,读书。他好像记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记起。闲下来,教那个孤女习字断文,跟大相国寺的住持杀上几盘棋,或干脆就在晚晴的坟前弹上一天的琴。人有时候钝钝的,有时候开口又会吓你一跳。
……
戚少商听完了铁游夏铁前捕头一个时辰的述职报告。已经头大如斗。
“那么你告诉我,他现在是究竟是疯子,还是已经恢复了?”
“不知道。”
“不知道?”现任捕头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拔高了几层。
铁手只能苦笑:“真的不知道,他更多的时间是自言自语,可能很多事情他想起来了,但脑子经常犯糊涂,就像他知道是戚少商,也知道他做过的事情,但他好像不清楚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神智还不太清醒?”
“那为什么跟他下棋还是被杀得有去无回。”
………

4、青衣小冠作尘土

一阵说不清是什么的香味,带着清醒的诱惑,和着幽远的花香。动魄惊魂。
戚少商的脸立刻就青了。“他连滋味粥都煮得出来,你还说他神智没有恢复。”话没完人就已旋风般冲向里间厨房。
铁手没有动。他很明白戚少商。刚见面时的那一刻震憾过去,九现神龙,其实比他自己想像中要心软得多。

顾惜朝在看着杜鹃花。绯红色的花瓣,化在水里,仿佛还带着刚刚飘下枝头的怆惶,没有敛尽的美。
铁手带来的那条大鲤鱼,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却已有些醺然醉意了。
戚少商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顾惜朝盯着那花,那鱼,侧着头,在沉思。
他的肤色,竟然和月光并无二致,表情浅淡而悠然。那沉思的神态,仿佛面前的是一个终生解不开的迷题,玉石的质地,无法深入。于是他换了一个更为恍惚更为迷惑的神情。而月光,在他身后虚构了一个近乎白昼的夜世界。
这下连戚少商都留上神了。确有一抹迷茫,在他眉间挥之不去,就像迷雾之于花朵,水月之于楼台。以至于他看他的时候不能不注意他的眼神,那是游离神魂外的痕迹。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两天自己真的很容易叹气。
会老的,他对自己说。老了的戚少商,息红泪息城主会毫不犹豫的一箭射杀你。

滋味粥,清炒小白菜,龙井茶。
异香扑鼻。竟似得了尤知味几分真传。
戚少商固然是惊骇万分,铁手却也想起自己那次悲惨的遭遇,以及刚刚掠起时已不太灵活的身材。我老了?还是最近吃得太好?那家伙,不是故意的吧?一想到尤知味那圆滚滚的小腹,六扇门前捕头铁游夏,就只能忧伤得像只得了厌食症的豹子。
一顿诡异的晚餐。列席者是六扇门前后两任威名赫赫的捕头,下厨人是一个潜逃三年的大魔头,侍酒儿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灵活得如同春天第一只被惊醒的小鸟。
好可爱。戚少商立刻想起了远嫁辽邦的小玉,不由对她微笑了一下,抬手就想摸摸她的头顶,以示友好。不想那女孩却立刻低下头张惶躲开。神龙捕头伸出的手,凝在空气中,卓而不群,像只悲壮的羊。
铁手摸着鼻子打圆场,说她叫她小意,本是老医师收留的哑女,去年老人仙去,铁手见她无依无靠,就留她在这里照顾惜朝。
“这两个人,一哑然一痴迷,倒是相处得极好。只是小意少见人,怕生了些。”
角落里青衫一闪,戚少商的眼角就是一跳。走得快了,这才看到他的腿,一步跨出,跟上去的那一步,微顿了一下。戚少商目光一黯,终究是微跛了。(熊牙,熊牙,再次尖叫中)

“他的武功恢复了吗?”
“招式还乱七八糟的记得一些,内力早散了。”
戚少商吃了一惊,习武之人,内力如同生命般珍贵,那个狠辣得像剑一样的顾惜朝,那个轻身飞纵迫得他无处藏身的顾惜朝,怎么会甘心失去辛苦修来的功夫。
“他倒不怎么在乎。必竟疯了那么久,什么练功的法门都忘了。我试过,那身魔功,连同他以前的功力,确实荡然无存。也因为这样,我才敢安心的把他放在这里。”
戚少商也有些呆了。他还记得那柄神哭小斧,神鬼夜哭,泛着银光,撕风裂雾而来,撞散过他的罡气,切开过他的肌肤,那种切骨的痛楚,每逢梅雨时节还都在他的内息里隐隐作痛。而他的主人,却已经忘了。
“他干什么去了?”
“下雨了,他去给晚晴送伞。”
“什么??”九现神龙的神经处于连续跳线中。
“现在已经好多了,一年前,他还会三餐摆一副碗筷在对面,说:晚晴,吃饭了。然后一次一次的挟菜,仿佛晚晴还在他身边。”说到傅晚晴,铁手也是神色惨然,“近几个月他才有点明白过来,晚晴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他怎么唤,也再不能回应他。”
想起那天抱着傅晚晴狂奔而去的疯狂笑声,戚少商心中一片茫然。虽然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收场,自己也咬牙切齿的跟老八说过,但亲眼看到了,仍说不清是痛快还是在恻然。
初见时的惊怒过去,他确实没有了杀这个人的意气。
连云寨早已烟消云散,雷家庄和碎云渊都已重建,虽然伤痛仍在,但那痛,必竟已是过去了。
何况,当年看过他的颠狂,如今再面对这样痴痴迷迷的顾惜朝,戚少商委烊狠不下这个心肠。

小小的坟莹,一簇。映着满院黄花。
“晚晴姑娘,现在才来看你,真是对不住。但这里很好,想必你也喜欢。”戚少商已经有点想不起傅晚晴的样子,每次见到她,他不是受了重伤就是中了奇毒,神思恍惚得很。连她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戚大侠,你的伤没事,休息两天就好。”
依稀是个如水的女子,温润得如朝雾,似彩霞。谁也想不到,会有那最后的一剑。
坟头已撑开一把紫竹绿荷伞,他忍不住看了顾惜朝一眼。那人青衫已湿,对自己恍若未觉,只痴痴望着坟头上几朵开得绚烂之极的小花,仿佛沉在一个深不见底的美梦里,面上,带着一个浮生若梦的笑容。
他痛恨自己,再见到顾惜朝,竟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妙之感。为那一战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可偏偏决战中的两个人,都活了下来。活得似乎都还不错。
所以戚少商只能纵酒。酒能忘忧。他本已把自己重新布局,把想忘记的小心翼翼的挖土埋葬。而今天,他却看到另一个人,让他不由的想,他是不是也该留在原地,任四周暮色苍茫,他独自一人,听那些冤魂夜夜悲歌。

铁手离去的时候,戚少商已经微醉了。他想这人倒是放心得很,也不怕剩下的两个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
“大当家,这酒不是炮打灯,贵得很。你这一晚,不知喝掉大哥几月工钱。”是清冷的声音,还带着窗外细雨的微寒。
“他那双手厉害得很,猎几个逃犯大笔赏银就砸到他头上,喝不穷他。”一顿,戚少商慢慢抬头,青衫男子眼神清彻嗓音清越,哪还有方才痴痴迷迷的样子。一撩衣袍坐下的姿态,又有了当年跃马横马的气势。
“你都想起来了?”虽然之前已经想到,戚少商的口气仍不禁紧了半分,冷了半分。
那人倒是微微一笑,神色自若:“你指什么?如果指你我之间,倒是想起了一些”。他微微的俯过身,隔着氤氲的夜色,盯着戚少商的眼睛,神情却是清彻得离奇。
“我们是朋友,又好像是仇敌。你含冤逃亡,我千里追击。”
“顾惜朝,你…”
“如果你要说的是我当年如何心狠手辣人神共愤之类的废话,我劝大当家还是免了。”截口一句,气得戚少商浑身发抖,那人却微垂了眼帘,音色清冷,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我依稀记得,当年是各为其主。你胜了,我败了。你失去了很多朋友,而我亦失去了晚晴。”
他叹了一口气,轻微的,漫长的,而又苦楚的,眉间慢慢又染上了恍惚:“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失去的已不能再回,而我……晚晴,自你离开,世间也再没有我不可失去之物。”
戚少商却是听得呆了。心头一阵迷乱,只觉得眼前这人,真真假假,痴痴实实,全然摸不到头绪,也辩不出个虚实来。眼前全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耳听得他音色清冷的说:“大当家的,我这醉花荫,可还入口么?”

“我们一共对饮了两次。”戚少商的手,一看就是经过了寒外风雪,以及岁月的磨砺。宽大,干燥,层层厚茧。这样的手,握剑的时候很稳定,倒酒的时候,也很给人压迫感。
“第一次,旗亭酒肆。你和我,初识,偷高鸡血那没有掺水的炮打灯,你呛了,说它是毒,然后我们击剑狂歌。我以为我找到了毕生知已,却不知,你不动声色间,早已把我操纵在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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