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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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朝堂上站著的文武官员。这些人都是有大知识的,他们识字,他们讲起道理来能让他完全听不懂,他们都说什麽为了百姓。
但是他们连百姓的生活到底是什麽样子的都不知道。随便一个不识字的老百姓都清楚的问题,他们竟然不明白。
这个赌,是他输了。
五
大韦承昭三年七月,义军杀入京城,弑君。义军首领方季北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岳,年号燮余。
孔之高自然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大岳的宰相──因为方季北觉得官员名字太长太麻烦,干脆一切从简。孔之高是宰相,那个吴三省就是左副相,右副相暂缺。刑部尚书还管刑部,其它三省六部一概精简,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就都撤掉,例如礼部。
国将不国。吴三省私下是这麽跟旧臣说的。
能想像麽,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他甚至把琉熙宫内的龙椅撤掉,把高台拆掉,令人在朝堂上设十几把椅子,说是以後大家上朝都坐在椅子上,商量事情也都坐著说。
成何体统啊!当即就有些当朝大儒昏了过去,被抬到琉熙宫後面刚刚改造的房间休息去了。而他们那不成体统的皇帝,照样在大殿里端坐,旁边坐著屁股半悬空中的臣子们。
义军──现在都被编入大岳军队了──连兵带官都是些泥腿子,按理来说在这治国上还是应该靠前朝老臣的。但是孔之高之下的凡是有点见识的,在朝堂上溜达几天之後都开始鄙视那些老臣,觉得他们真是讲起道理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做起事来啥也不是。
他们都是跟著方季北打天下,都深知百姓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考虑得都比那些天天在府里待著的官员强。而他们刚刚坐上个位子,还没有到只会为自己牟利的程度──虽然毕子灏按照史书经验,说那是迟早的事情。
旧朝官员里,难得没被废除的就是毕子灏这个起居舍人了。
方季北把宫里太监宫女赶得差不多了,下一步的计划就是把皇宫拆成一块一块的,谁想住都可以住进来──当然,他的主意是一部分免费给穷人住,另一部分给富人的是要收银子的,金子也行。他本来一直跟毕子灏说他也可以出宫,年纪还轻,出去过过日子应该也不错。
什麽找个老婆的就不说了,那不是害了人家女的吗。
毕子灏垂头,几缕发飘在鬓边:“我不能留下来麽?出去……我又能出去做什麽呢?”
他随即抬头,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你知道为什麽会有起居舍人这官职麽,做皇帝的本是天下至尊,为什麽身边还要一直带著一个人,不得自由呢?”
方季北对这问题有足够敏感性:“难道你是看著皇帝的?”
“看倒谈不上,不过记下皇帝言行,流传後世,是起居舍人的意义。”毕子灏道,长长的睫毛闪著,“做皇帝的,有几个不想流芳百世?起居舍人,若能不为尊者讳,应该会写下最真实的东西吧。最初设下这个官职,就是为了让皇帝自律。”
方季北摸摸脑袋:“那好吧,那你就留下来好了,你想走的时候直接跟我说一声就行。不过……真别扭啊,身边一直有个人看著,难道如厕洗浴你也在旁边记录吗?”
毕子灏忍不住笑,他相貌既美,一笑便让人移不开眼:“我在你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如厕洗浴的时候有看到我麽?你放心吧,你跟後宫妃嫔一起的时候,我也不会在旁边看著的。”
方季北顿时满脸通红,让毕子灏大为惊讶。红色过了会儿才褪去,方季北想到毕子灏身体情况,倒也不好跟他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没解释他并不打算要什麽後宫妃嫔之类的。
他不能娶老婆,应该很难受吧,明明是那麽漂亮的孩子,要和美女在一起该多好。
不过方季北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别扭,自己没文化又不聪明,在毕子灏眼里,大概是很差劲的吧。要是隔得远了几天一见还好点,这麽天天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自己干什麽蠢事都会被对方看在眼里?
至少还是要聪明一点,好歹认识几个字,不要再干出盖印盖倒的事情了……
六
其实方季北根本不用担心他在毕子灏心中的形象,因为毕子灏心中,他本来就形象全无。
假惺惺玩什麽欲迎还拒的把戏,乱改朝规,说话粗俗待人无礼,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他几时忍过这种粗人,受过这等气?
旧的起居注还在他手中,他翻著纸页,看著记录下来的每一笔。
少年皇帝,登基时朝中朋党群起,後宫外戚弄权。这本起居注写下了一位皇帝的夺权过程,和方季北这本放在一起,对比真是明显。
一个说到底是为了权势,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另一个……虽然粗俗不文,虽然不通礼仪,但,都是为了百姓。
毕子灏咬住嘴唇,脸上表情变幻。
寝宫内熄了灯,他就在寝宫外小间住,也跟著熄灯睡下。寝宫外的小间都是下人住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这等实际意义上的外官,能有这麽一席之地已是难得,也只能忍著,翻来覆去半天方才睡著。
起的比方季北早,睡得比方季北晚,白天还要不停地盯著方季北,然後写字。散朝之後还要给方季北读奏章──幸好也不是他一个人读,方季北在义军中找了名识字的心腹,叫做任天的,和毕子灏轮流读,否则毕子灏的嗓子早抗不住了。
但是习字还是要毕子灏来教,那任天的字写出来十分难看,只能让人看懂而已。方季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字还是要当门面的。
这一天折腾下来,毕子灏倒比方季北还累一些。尤其他向来体弱,不若方季北强壮如牛,哪里还能坚持得住。到晚上也就抗不住,在回房之前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一片明黄,毕子灏愣了下,才发现自己身在龙床上。他当即大惊,急忙要翻身下床,却被人按住。
眼前的人正是方季北,他咧著嘴笑道:“别动,太医说你要静养,你这一动我难免还得请太医,虽说能便宜点,也还是贵啊!”
毕子灏又呆了一下,想起来这位大岳皇帝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赚钱,竟然把太医都聚集在一起说是弄一个太医院,愿意留下来每天看诊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不勉强,每天四五个时辰地对外开放──最後半个时辰是免费时间,专为经过证明的穷人看诊。据说赚到的诊金朝廷抽一小部分作为场地和人力费,其余都归太医。
连方季北都没有免费的权力,他穷惯了,偶尔打两个喷嚏也不去看。反正朝中文武旧臣都恨不得他早点晏驾,自然也不会劝他此事不可龙体为重。
毕子灏知道这前因後果,对於这麽一个守财奴居然为自己花钱看病的事实,生出了些异样情绪。
“不会是从我俸金里扣吧?”毕子灏问出这个问题。
方季北傻了下,随即拍拍他:“我方四还没有那麽吝啬吧?是我把你累倒的,怎麽还会克扣你工钱呢?”
“是我不中用。”毕子灏道,刚刚昏迷醒过来,一张小脸还是煞白的,“其实也不是太累,只是我身体不太好……”
“你这种总是写字的官儿,肯定不太抗操就是了。”方季北点头附和道,“像我这样种地打仗下来,再累十倍也没事,你还是要努力啊!”
“努力?”毕子灏奇怪看著方季北。
“是啊,我决定明天开始午後带著你锻炼,现在是夏天不行,先练练拳脚。等明年开春,我们在宫里开一片地,我领著你种庄稼。”方季北道。
毕子灏傻了,有种再昏倒一次的冲动。
“为什麽要种地?宫内御花园中尽是奇花异草,难道你要除了它们?”毕子灏心疼问道。
“那些花草当然不会除。”方季北回答,但他下一句话就让毕子灏放下的心再度揪起,“除了的话我拿什麽卖,那些花能卖大价钱呢听说。”
焚琴煮鹤!果然是粗俗的人!
方季北说到这里,双眼出神,像是在想什麽:“我以前听人念过一首诗,说什麽一朵花等於十家人过日子的钱……”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毕子灏纠正他,“不是一朵。”
“对了,就是这首诗!”方季北高兴道,“我明明听过好几遍的,还是记不住。”
哼,武夫。
方季北本是坐在床边,现在大概是有些累了,干脆上得床来。反正龙床很大,两个人在上面也很宽敞。他把手放到脑後,望著蓬顶藻井,低声道:“被发配去岭南之前,我一直在扬州种地。每年春夏的时候,满城的花真好看。我一直想给侯家小红买一朵,别在她头发边,一定很漂亮……”
他竟然说起这种事。毕子灏眼光闪了几下,却没有接口,等著方季北继续说。
所有人都知道方季北是在岭南颍州起事,但之前的事情并没有传出,也不知是怎样的生活经历,让方季北有能力从发动一小撮起义百姓壮大到打下天下。
但是方季北不肯再说了,只是盯著上面那繁复图案,发呆。
一看就知道是在想女人,哼……
脑子里蹦出这样念头之後,毕子灏连忙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自己说话方式已经越来越随便了,显然是受这粗人影响,实在是要不得。
过一会儿听不到方季北再说话,毕子灏好奇转头看去,见他闭著眼,竟是睡著了。
难道这晚两人要共枕而眠?毕子灏面如土色了半天,最後只能庆幸,还好这家夥不打呼噜──呃,打鼾。
方季北睡得很安静,若是不知道,甚至有可能觉得他是个死人。毕子灏听著他规律而细微的呼吸声,在心事中睡著。
翌日醒来,床边已经无人。
毕子灏慌忙起床下地,却来了名宫女,对他笑道:“毕舍人,皇上让我来看著你,不要再受了累,你有什麽要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方季北把宫内大多数人都送出去,留下的也都按照雇用的方式给月钱。方季北多年自己照顾自己惯了,是绝对不会舍得多花这点钱的,因此从来不要人服侍。
毕子灏可以想见,自己这次病倒让方季北多开销了不少,他一定在背後偷偷心疼。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暗笑起来。
宫女被他一个人的偷笑吓了一跳:“毕舍人,毕舍人?”
毕子灏马上回过神来,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不自觉现出这麽愚蠢的表情。宫女见他回神,道:“毕舍人,你需要什麽,吩咐我一声我去做。”
毕子灏肃然道:“恐怕你做不了。”
那宫女向来机灵,当即便道:“舍人尽管吩咐,在这宫内,还没什麽是我姐妹们做不到的……”
毕子灏还是穿上了鞋子,斜斜看她一眼:“我要如厕。”
宫女马上满脸通红,任他出去,不再阻拦。
毕子灏出了寝宫,先唾弃了下自己的粗俗,然後方才整好衣冠,从怀里拿出时刻不离的册子,向琉熙宫走去。
七
上朝时间,琉熙宫并不安静。
在大殿当中椅子上坐著的,自然是大岳那位与众不同的皇帝方季北,朝堂上有一小半是跟著他的将士,坐得稳且没规矩的都是这些人。至於前朝旧臣,各个都是只坐一个角,似乎随时可以跳起来跪下一般。
蹑手蹑脚从偏门进去,毕子灏安静坐在隐蔽角落,没有被人发现。他这种记注官员本就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在嘈杂的环境里,简直就是透明。
嘈杂,是的,大殿内现在喧哗一片。包括向来注重修养,决不在朝堂上大声说话的旧臣们也按捺不住激动。
“万万不可啊皇上,那些做贱役之人,那些个奇技淫巧,哪里能登大雅之堂啊!”
“是啊,伎官都是下等人,皇上竟然想让他们面圣,还要升他们的官?圣人安在,圣人何忍啊!”
“……”
毕子灏唇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他很清楚这些臣子为什麽如此,在他为方季北拟旨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方季北这行为会得罪全天下读书人。但他没有半句提醒。而那位任天也就是识几个字,算不上读书人,当然也不明白此中惯窍。
“真是胡说八道!”方季北终於忍不下去了,拍著椅子大喊,“岭南的炒茶不传过来,你们现在都在喝什麽?犁耙没被加固前你问问亩产才多少,你们都吃什麽?你们倒是都能穿绸缎,百姓们的麻衣都是什麽织出来的?别的不说,你们现在坐在这房子里,房子没塌,难道是靠著你们的圣人?城墙是你们砌的?兵器是你们打的?堤坝是你们修的?街上跑的马车是你们造的?你们除了说两句圣人,你们还会干嘛?一群白痴!”
所有人都傻了,当然是所有旧臣。新臣有不少掩嘴偷笑的,心道这帮家夥看著方帅平时比较和蔼就嚣张,这会知道教训了吧?说到底